不待宋金刚询问,薛元敬问道:“甚么消息。”
这吏的衣袍上,胸口、下摆、衣袖皆沾着斑斑的血迹,拽着缰绳的手,应该是洗过了,但洗得匆忙,没洗干净,指缝间仍残留着暗红的血垢,——他是主审吏,身上、手上都沾这么多的血,可以想见得到,被他们拷掠的这个唐军信使和他的两个伴当,遭受了何等惨烈的酷刑。
听得薛元敬相问,这吏说道:“启禀长史、总管,唐贼信使招供,蜡丸内帛书之所言,‘给柴绍半个月突围、到离石,然后一并撤退’云云,实非真实李世民下给柴绍的命令!
“李世民只是欲图以此,帮助柴绍暂时按住秀容城内的唐贼军心。李世民真正下给柴绍的密令,是令他六月十三日前就必须赶到离石!李世民说,李建成全军被歼,我军围困之势已成,离石唐贼军心动摇,人心惶惶,离石已经是不能久留,他已决定至迟十三日西渡黄河,两天前他已令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开始暗地里搜集船只,故此他实能等柴绍的时间,最晚只能是到十三日,若柴绍至时不到,他便没办法再等他,只能先率部西渡黄河,撤入关中了。
“他并为柴绍谋划了突围之策,令柴绍可以出示帛书与城中唐贼守军,以此稳住军心,以免内部生乱;再遣派心腹出城,到我军城外营中表示愿意投降,而於是夜三更时分,不需率过多兵马,只引精骑百数,与侯君集等潜出城门,突围即可。”
宋金刚转过脸来,眼中寒光一闪,说道:“帛书所令是假的?李世民说只等柴绍到十三日?”
这军吏答道:“启禀总管,正是如此!”压抑不住的兴奋、紧张在他声音微微发颤中流露无遗,因为太过兴奋、紧张,他喉头滚动,拽缰绳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缰绳深深嵌入掌心,却仍强抑激动继续禀报,“而且除此真实之令以外,敢禀总管,下吏还拷问得知了另一个更大消息!便这信使是李世民的亲信吏,李世民给柴绍的此真实命令,乃是在寝帐中,单独下给这信使的。当时这信使瞥见案上放着李渊的伪诏,诏书内容他没看清,只看见了‘速归’两字。”
薛元敬说道:“‘速归?’”摸着胡须,琢磨片刻,猜测说道,“总管,这个‘速归’,指的是令李世民速速带离石唐贼撤退,抑或还是竟指的李渊令李世民可放弃离石唐贼,单独先归?”
这两个可能性都有。
宋金刚神色变动,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是陷入了思索之中,有小半刻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渐渐凝定,忽然冷笑一声,说道:“李渊老贼若有此诏,恐怕十之八九,是令李世民单独速归!他如果命令的是李世民率部尽快撤退,那便该是‘速撤’而非‘速归’。‘速归’二字,分明是李渊惊惧李建成之败,又闻我军三面围向离石,已知离石唐贼难逃尽歼之结果,故此不得不舍弃离石数万唐贼性命,而催李世民孤身西返!”
薛元敬说道:“可若是如此,为何李世民又有‘至迟十三日’之令,下给柴绍?”
宋金刚分析说道:“一则,柴绍是李渊的女婿,与李世民有亲戚之情,并自李渊老贼太原作乱以来,柴绍就一直从在李世民帐下,他与李世民的私交应该也很好,因此李世民不忍将他抛弃;二则,李世民这厮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么?这厮自视甚高,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故他虽得了李渊令他‘速归’的诏书,却仍妄图再拖延几日,看能不能带离石其军一起西渡黄河,故以‘至迟十三日’为等待柴绍之限。”
薛元敬等恍然大悟,俱道:“总管明鉴!想来必是如此了。”
宋金刚脸上的神色愈发冷峻,眼中杀机毕露,仿佛已洞悉李世民内心的挣扎与犹豫,手掌摩挲着腰畔佩刀的刀柄,他说道:“便是如此也好,俺猜错了也好。且不论李渊的伪诏究竟是下给了李世民何令,现有一点,已可确定,即李世民最晚十三日就会西渡黄河!”
薛元敬应道:“不错!”顿了下,又说道,“若是总管料对了,也不排除李世民会提前西逃。”也紧张了起来,问道,“总管,则当下如何是好?圣上对李世民极为重视,今天早上传到军中的最新令旨中,圣上还又提及,此战谁能擒获李世民,当封郡王!总管,若被李世民逃走?”
宋金刚略一沉吟,勒马到道边停下,令道:“将那唐军信使带来,本总管要亲自再问。”
拷问的这军吏领命而去。
不多时,三名血肉模糊的人形被拖拽过来。
浓重的血腥与秽物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那信使与两名伴当,早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十指与脚趾的指甲尽被拔去,露出紫黑溃烂的甲床;眼皮被剪,双目浑浊外凸,无法闭合;浑身几无一块完好皮肉,鞭痕、烙伤、刀口层层叠叠,部分深可见骨。甚至他们的裤子被褪至膝下,谷道处血肉模糊,仍有污血渗出,不知是曾被插入何物。简直所受的是非人的极端刑虐。
信使神智已然崩溃,甫一被带至人前,便如受惊的蠕虫般蜷缩成一团,身下屎尿横流,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两个伴当亦抖若筛糠。
宋金刚冷目如电,扫过这三具“残躯”,毫无波澜地令道:“泼醒。”
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信使一个激灵,被剧痛和冰冷刺得略微清醒,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对上宋金刚那无情的视线,顿时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李世民给柴绍的真实命令,是十三日前赶到离石?”宋金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冰冷质地。
信使喉中咯咯作响,似想言语,却只涌出带血的泡沫。
宋金刚眼神一凛,挥手命再施刑。
拷掠的军吏立即上前,钳住信使脱臼的肩骨猛然一拧,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嚎,这才勉强断续承认说道:“是……,是。”
“李渊有‘速归’诏书?”
“看……,看到……,案上……,有……‘速归’……”信使每吐一字都仿佛用尽力气。
宋金刚又转向那两个伴当询问。
那两人虽不知机密,但哆哆嗦嗦地证实,离石唐军上下自闻听李建成兵败后,确是士气低沉。
“拖下去,给他们个痛快。”宋金刚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处理掉几件秽物。
拷掠军吏上前,和别的几吏拽着三人的脚踝或残破的衣衫,将他们拖走。血水混着尿溺,在地上蜿蜒出数道污浊黏腻的痕迹,宛如垂死蚯蚓的爬行轨迹,触目惊心。这三人接下来会被怎么处理,已不言可知。不过对这三人来言,也许刀落下时,反才是一种解脱。也不必多说。
宋金刚眯着眼,考虑了下,望了下前方的行军队伍,断然令道:“消息看来不假。如此一来,眼下紧要的,已非能否擒获李世民,而是我军能否赶在十三日前,对离石唐贼形成合围!今日离十三日,仅剩五天。依我军当下行军的速度,五天时间,将将能到达离石、定胡两县城之北。届时,李世民有可能已展开渡河!必须加快行军!
“传令,辎重留在后边缓行;诸部兵马轻装,携五日粮,加快行速,昼夜兼行,明天下午,必须抵至赤坚岭!到赤坚岭之后,兵分两路,一路由俺亲率,沿湫水河谷直扑定胡城北;一路便长史你率,沿离石水河谷急趋离石城。四日之内,须当两路兵马,俱皆到达指定位置!”
顿了下,又令道,“将拷问所得这两则消息,火速奏报圣上,不得延误!”
薛元敬凛然领命,自去办理不提。
只说宋金刚的军令下达,前、中、后三军步卒,两翼和后边的骑兵主力,闻令而动。辎车大队留在后边缓行,而其余各部步骑,在领到了五天的干粮后,轻装上阵,向赤坚岭全力挺进。
此地距赤坚岭尚有百余里之遥。
天气热,按照前几天已经加快了的行军速度,也需要一天多才能抵达。这会儿已是暮色将至,要想在明天下午赶到赤坚岭,就必须连夜行军了。
行不十数里,已到晚饭时分,将士们在军令的催促下,只能一边疾走,一边匆匆啃几口干硬的粮秣,就着水囊里的冷水咽下,片刻不敢停歇。
夜幕彻底笼罩山野,蜿蜒的官道上,万千火把点燃,连成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在黑暗中奔腾涌动。火光跳跃,将士兵们疲惫而紧绷的脸庞、战马喷吐的白汽,以及道旁倏忽后退的树影,投射在官道及两侧野地上,光影交错,恍如一幅庞大而躁动的战云奔涌图。
一夜强行军,到次日早上,前边斥候来报,距离赤坚岭还有五十余里。
宋金刚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脸,驱散困意,下令:“继续前进,待到达赤坚岭后可作休整。”
虽然是早上,已然暑气蒸腾,士卒多已疲惫不堪,然军令如铁,无人敢懈。
马蹄踏尘,步履不停,沿途但闻喘息与甲叶碰撞之声。
却行又十数里,几骑从西边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