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泰国没多久,就传来噩耗。
住同间宿舍的我们的ACE森山前辈和主力二传山元香苗前辈因为食物中毒而纷纷倒下,甚至山元前辈还高烧不退,连夜送进医院挂水。最后经过仔细勘察询问我们也最终无从得知她们两个到底是因为吃了什么神秘东南亚料理而导致如此恶果,只是千叶前辈脸都吓白了,哪怕什么都没吃都感觉下一秒会冲进厕所吐出来。
为了弥补这一切,教练不得已宣布千叶前辈要补上森山前辈的位置,即王牌ACE,然后第二位主攻由还在读高三的北山前辈担任。二传则是直接让替补二传松山绫上场。
只是替补为什么是替补,大概率正是因为她们不够格当主力,才会是替补。
所以在小组赛第一站,我们对组内最有竞争力的泰国时,全队可以说是打得一塌糊涂。
什么叫做主攻。
日本对于排球各个位置的叫法和国际通用叫法是一致的,也就是“OH”,即“Outside Hitter”,顾名思义,是指在球场外侧的进攻者,特指位于球场左侧4号位。那接应则是“OP”,全称“Opposite”,是“反方向”的意思,也就是球场右侧——4号位的反方向——位于2号位的进攻者。
从名字上看,这两个位置似乎只有球场站位不同,仿佛除此之外别无差别,只是在球场的两端扣球而已。
我说我可以打主攻,我的意思其实是我可以在4号位扣球。与一些人会对位置有偏好不同,我两边都能打,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在讲解战术的时候,我经常会听见一个词,叫做“解放攻手”。通常情况下,我是被解放的那一个,因为我的进攻能力最强,所以教练最终选择把我在接应位置,不用接一传,保障进攻不受限制。
没错,我被解放了,那谁受限制了呢?
当我因为要接一传,而重心失控,无法及时爬起来助跑的时候、以及为了防守而满后场乱跑的时候,才深刻体会到作为主攻到底意味着什么。
原来这些之前我没有体感的工作,都是主攻帮我承担了。
第一局局末卡轮的原因是北山前辈在前排,千叶前辈则在后排。北山幸前辈本就是替补,身高(172cm)和弹跳都无优势可言,加上一传波动,所以哪怕前排现在有三个进攻点,也就是主攻北山、接应五十岚、副攻宫川麻由美(三点攻)的情况下,北山幸前辈完全无法扣球成功,相当于4号位废掉。在这种危急的状况下,二传松山绫前辈想要尝试让后排的千叶前辈后排进攻,或者交给接应五十岚来打,可是对面队伍明显察觉到了我们这边的意图,所以采取了特殊手段。
那就是发球。
因为五十岚前辈走的是保姆接应路线,所以哪怕她也在前排,但是为了保障另一位前排主攻的进攻,她还是要下撤接一传。泰国队看准这点,故意把球发往千叶前辈和五十岚前辈两位中间并且靠前的地方,结果不管是哪位接了这个一传,不仅自己的重心会偏移、站位会紊乱,还可能挡住另一位攻手的助跑路线,最后导致这两点的进攻纷纷报废。
二传松山甚至考虑过让副攻宫川打快攻来突破,可惜本就是替补的松山前辈很难与副攻配合上,特别是在这种艰难的时刻更是难以信任对方。
不得已,教练最终选择让我代替北山前辈上场。
因为我在前排,所以这一轮我不需要接一传。最后发球还是朝着千叶前辈飞来,看来对面就是下定决心要把她死死按在后排,不给她一丝一毫进攻的机会。因为层层压力和被针对的焦躁,千叶前辈的一传波动较大,这次也只是仅仅垫到三米线,二传松山前辈没办法,只能飞奔过去然后给我来了一个高高的传球。
不过我并不是北山前辈。
我紧盯二传的传球,还要抽空扫视对面球场的站位,助跑后纵身跃起时浑身肌肉绷紧。排球在掌心瞬间加速,手臂如蓄势的重锤,狠狠劈向飞来的排球 ——“啪” 的脆响里,球带着破风的呼啸俯冲而下,直砸对方场地,小斜线卡在三米线附近,防守人员未能来得及反应。
同为亚洲选手,泰国队的拦网并不强势,所以我对此产生的压迫感不大。也许更需要在意的是对面的地面防守。
终于,这一轮站位终结在我的扣球上,休息区传来大家如释重负的呼喊。我们队的选手们按照惯例在球场中间聚集在一起围成圈互相鼓励对方,我能体会到千叶前辈颤抖的手掌和强装兴奋的姿态。
可是,某种意义上这并不是反击的号角,而是灾难的开端。
因为我按照轮转规则,下一球就要转到后排去了。
这一球是我们这边先发球,所以我暂时不需要接一传。可是如果不能持续得分,我接一传是必然的未来。
我站在场地后方,半下蹲摆出接一传的起手式,但指尖冰凉得发僵,连指甲都泛着青白。教练布置的防守任务在脑海里回荡,我呼吸都带着急促的喘息,只觉得太多信息要处理,对面的站位,我方一传最后的走向,二传的传球……排球比赛是像流水般连贯的行动,一个接连着另外一个,但相对的,如果某个环节出现堵塞,那也会牵连一大串,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压力如山海向我袭来——原来这就是主攻。
进攻的中心、防守的中心、一传的中心。
我只能说,在那一刻,我没能承受住。
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迟缓的神经,和比平时还要僵硬百倍的动作,第一局在我接飞最后一个一传里结束。
每局之间只有3分钟的休息时间,所以哪怕是教练想要重新改布置可能也来不及。他最后决定第二局依然按照这个站位来。沉重的气氛弥漫在周围,我们之间又没有那种可以活跃气氛的角色,大家都假装自己没事,但是场上不如往常的表现足以证明这其中一定出了大问题。
还剩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代理队长千叶前辈一边调整着护目镜,一边拉住我,想要交代一些事情。只是她的脸色一直保持一种如纸般的惨白,让我不由得为她担心。
“高山,对面喜欢追发主要进攻人。”
她抬眼时睫毛轻轻颤动,喉咙细微地滚动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尖细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发颤,却刻意放轻了音量,试图让语气显得平稳。
“当她们发现你的进攻是最突出的之后,肯定会拼命追发你……而且也会发现你一传不好,那就更中她们下怀了。”
千叶前辈每说几个字,尾音就会不自觉地收紧,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请心态上一定要稳住好吗,虽然我好像没资格说这种话。”千叶前辈苦笑着说,“最差一传也尽量到三米线内。”
这是我打过最难受的一场比赛。虽然我的进攻能力总算让队伍拜托了不下分的尴尬局面,可是我糟糕的一传又往反方向给对面弥补了一些。
和千叶前辈预料的一样,每次我轮到后排的时候,我就会被拼命追发。不到位的一传,二传松山前辈因为能力限制也没办法进行更好的弥补,所以经常造成卡轮,把我在前排所形成的分数优势往回拉。
对方发球手的目光像粘在了我身上,接连三球都精准砸向我的区域。我弓着腰,双手紧紧贴在身前,手心的冷汗把排球的纹路浸得发滑。
第一球我判断失误,猛然下坠的球擦着指尖砸在脚边,第二球勉强垫起却飞得离谱,让二传手根本无从发力。
我忍不住狠狠攥了攥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焦躁像一团火在胸口烧得难受,火气翻涌着往上窜,我何曾打过这么憋屈的排球。更加令人不甘的事是这其实是我的报应,对面只是在规则允许的情况下想尽各种战术让自己获得胜利,应对不来的我其实无话可说。
但我还是愤怒,无由来地,从头到脚每一寸肌理都透着按捺不住的冲动,连带着太阳穴突突直跳,显得像个色厉内荏的任性小孩,在无理取闹的大喊大叫。
我面无表情的时候本来就显得严肃,现在更是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此时此刻我心情极度不佳,对于团体氛围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反倒是看见我这幅幼稚模样的千叶前辈却稍稍松口气。
“怎么说呢……你现在有一点妹妹的感觉了,反而让我觉冷静一点。”
“哈?”
千叶前辈这突然把话题拐到奇怪地方,我有几分茫然。
“之前高山你虽然比我小两岁但是却给我一种三十岁成熟女性的感觉,在你面前反而觉得抬不起头,甚至还会怕被你骂。但是这样不行吧,我可是前辈啊!”
“……哈?”
我头顶冒出非常多个问号。
“作为前辈,我果然还是要比你经验丰富、内心坚强……这样想之后我现在反而真的冷静下来。”
这时暂停已经结束,我们重新站上了球场,千叶前辈飞快在我耳边把想说的给叮嘱完。
“总之,无法改变的弱势不可能几球之间就豁然贯通、迎刃而解。”
“但至少可以把优势发挥出来。”
这次暂停是因为我在前排连下三球,对面队伍不得已需要打断这个“我方顺利”的流向。听完千叶前辈的话之后我突然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一轮我们可以连得三分。虽然我确实是在前排,但是因为赢球所以是我这边发球,对面接球然后进攻,只是因为对面的扣球都没有威胁,要么被拦网撑起要么被自由人救起,最后转化为机会球,松山前辈再传给我扣球得分。
对面扣球不顺畅的原因是……
她们的自由人好像不擅长接跳发球。
跌跌撞撞我终于过完后排接一传的轮次,最后到达1号位,是我的发球轮次。
指尖触到排球皮革纹路的瞬间,我刻意顿了顿,指腹用力按压着球面,将那股酸胀感压进掌心。裁判刚吹完哨示意发球轮次交换,我走到发球线后,没急着抛球,而是微微垂眼,让视线落在对面场地最右侧那个矮个自由人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态是否正常,或者其实能用不齿来形容。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利用我的优势、并且以同样的方法给对方报复回去。这是个颇具风险的念头,通常来说自由人是一传好的象征,所以发球要尽量避免直愣愣发到自由人怀里才对,可是我还是想试一下。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从自由人身上移开,扫过对方整个后排站位,眼神沉得像淬了冰。发球抛球的姿势在脑海里过了三遍,刻意调整了站姿,左脚往前半步,重心压低,让身体形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弓。
我当然明白自己的优势是什么。
深吸一口气,胸腔鼓胀起来,再缓缓吐出,我将所有的杂念都随气息排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手臂缓缓向后拉开,排球在掌心轻轻颠了一下,确定落点的瞬间,我能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在往手臂汇聚——这一球,不仅要发过去,还要发得让她们记住。
手臂猛地向前挥出,排球带着破空的轻响直扑对面自由人身前。她慌忙抬手垫球,动作却比之前滞涩了半拍,球擦着他的小臂飞了出去,砸向界外。
ACE,发球得分。
耳后传来剧烈的欢呼,我却没分神,只是微微颔首,和队友们击完掌之后,我重新回到发球的位置。
真是意外,虽然我因为糟糕的一传而心情烦闷,但是现在拿着球站在场后等待发球,却猛然觉得这可能是我发球球感最好的一次。
再次,仿佛如有神助。
这次我瞄准的是自由人和旁边主攻之间的缝隙,并且靠后贴近底线的地方。刹那之间,排球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疾飞而出,可是对面自由人和主攻却都没能动弹,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判断这个球会出界。
所以她们同时下意识回头,想要看看那个球。
可惜,球堪堪压在底线。
边裁吹响尖利的哨音,宣判这个发球为界内。
欢呼声震耳欲聋。我回头,再次回到发球线,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朝我扔来一个新的排球,我顺势接住,然后把它抓在手里随意旋转。
对面的教练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喊第二个暂停。
她们在赌我没有第三个。
其实我也完全不确定自己的下一个发球究竟会不会有足够的效果,但是我也在赌。
只是在把球高高抛起,我向前助跑的时候,那颗排球在我眼中宛如陷入慢动作,完全是直觉,我想着:“这球没问题。”
我的发球轮,给对面卡了整整6分,并且对面的自由人之间受不了压力,一传完全崩溃。教练对她们的自由人丧失信任,为了对付我的发球,竟然最后采用了一个非常怪异、甚至前所未闻的接一传阵型。
那就是接应、两个主攻三个人来接一传,自由人反而躲在她们的身后,被保护起来了。
我觉得很好笑,这种快感是藏在骨缝里的,夹杂着些许自我责备和卑劣。就在这羞耻与兴奋的夹缝里,我沉溺在这短暂的愉悦里。
排球是个抑制与反抑制的过程,那流水般的运程,牵一发而动全身。
现在轮到我们这边掌握形势,站在了高处。
剩下的只等对面那方是否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调整好状态,只是这点和气难,就像是互相镶嵌的齿轮,一旦哪个部分出现一点点卡壳或磨损错位,就会一步错步步错,牵扯到所有环节都出问题。
而我的超常发挥也使得我队伍里的大家纷纷变得正常,不再因为紧张或者焦虑而畏手畏脚,打得更近从容。
最后我们赢得了这场比赛,也以小组赛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淘汰赛。
按照规则,每个小组前二名会晋级淘汰赛,而作为小组第一的优势是会和其他小组的第二名碰上。
问题是,我们抽到的F组的第二名,是俄罗斯。
在小组内最强的对手是泰国,在这种虚幻的胜利之下,我们存在的问题其实一个都没有解决,只是暂时埋藏在名为胜利的阴影之下,如履薄冰走到现在。
那场比赛,是我排球生涯迄今为止发挥得最好的一次,我可以说我几乎要燃尽自己所有的精神和□□。
但同时,那也是我排球生涯迄今为止打得最痛苦的一场比赛。
我们还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