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骑在马上,目光掠过眼前的景象,心中那份因李太白而起的浪漫情怀渐渐沉淀。
如此险峻的地形,大军运动、粮草补给将极其困难,蜀地确实是易守难攻的福地。
但反过来看,朝廷若要有效统治蜀地,铲除割据根基,困难程度也非常之大。
必须打通道路,打破信息壁垒,蜀地的经济命脉与人才输送,要紧密地捆绑到大庆的体系之中。
蜀锦、井盐、药材、茶叶......这些利益,不能再让地方世家完全垄断。
还有那些山中的部族,是隐患没错,也未尝不是可以争取的力量。
不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在李彻看来都是值得的。
一旦真正拥有了蜀地,就相当于有了一个聚宝盆,使得大庆距离富庶更近一步。
罗月娘见李彻凝神思索,以为他被蜀道艰险所撼,轻声开口道:“陛下,此段虽险,尚是古道修缮相对较好的段落,再往前,尤其是接近剑门关一带,栈道更为奇险。”
“不过陛下放心,末将熟悉路径,已提前派遣本地向导在前探路标识,必保圣驾平安。”
李彻从思绪中回过神,对她笑了笑:“无妨,险有险的风景,难有难的道理。”
“朕此番入蜀,正要亲身体验这蜀道的滋味,也看看在这天险之地,我大庆子民是如何世代求生的。”
罗月娘拱手:“喏。”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皇帝,出巡不去富庶之地,偏偏往山沟沟里跑,一点都不抱怨路况。
或许,这就是他能打下江山的缘故吧。
。。。。。。
数日后,历经一路艰难跋涉,南巡队伍终于穿越最后一道山隘,眼前豁然开朗。
富庶的平原在深秋的薄阳下舒展,田畴井然,沟渠纵横,远处炊烟袅袅,人烟渐密。
又行大半日,蓉城府巍峨的城墙与层叠的屋宇,清晰地矗立在视野尽头。
作为蜀地首府,即便在庆军和平接收之后,蓉城依然是蜀地的核心。
城防已由庆军接管,城门处兵甲鲜明,旗帜肃穆。
如今的蜀地实行军管,庆军是秩序的维护者。
而蜀地的政务大权,名义上则由皇帝钦命的蜀省省长晋王总揽。
此刻,蓉城北门之外,旌旗招展,仪仗陈列。
晋王身着亲王常服,立于迎接队伍的最前方,望着官道尽头缓缓出现的皇家仪仗,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半年前,当他接到出任蜀省省长的旨意时,心情是复杂的。
他感激于李彻并未因过往夺嫡旧事而猜忌他,反而委以一方重任。
离京赴任时,他便暗下决心,定要在蜀地做出一番政绩,报效朝廷和皇帝信赖,也为自己正名。
他已经做好了长期经营蜀地,七八年内难返帝都的心理准备。
岂料,仅仅半年时间,圣驾竟亲临蜀地。
重逢来得太快,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也让他心中压力更大。
思忖间,皇帝的銮驾已至近前。
晋王立刻收敛心神,上前几步,带领身后一众蜀地文武官员高呼: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起,却让銮驾内外不少人微微蹙眉。
之前李彻到达的州府迎接时,朝拜声都是整齐划一,还透着由衷的敬畏。
此刻蓉城府门外这声山呼万岁,听起来却明显有些稀稀拉拉。
不少官员躬身的幅度也欠缺了那么一点,眼神低垂间,眼中的余光也并不恭顺。
看来,这蓉城当地的官员还是不服啊......
队伍最前方的越云眉头微蹙,悄悄握紧了手中长枪,只等李彻一声令下,便要‘云大怒’。
而銮驾中的李彻却是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了然。
这便是和平归附,与武力碾压带来的差异。
蜀军在罗月娘带领下归顺,见识过庆军厉害。
但大多数蜀地官员,尤其是世家出身的官吏,并未亲身经历战火。
他们对朝廷和皇帝的认知,更多来自传闻和口口相传,缺乏切肤的敬畏。
罗月娘能约束军队,却难以顷刻改变百年形成的官场惯性。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晋王这半年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銮驾内,李彻未立刻出声,也未掀帘。
车外,晋王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他何尝不知手下这帮人的心思?
只是蜀地积弊难返,非短期可扭转,恐怕陛下要发火了。
就在这时,銮驾帘幔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李彻并未等待秋白放下脚凳,直接一撩袍角,利落地踏着车辕跃下。
玄色披风在他身后荡开一道弧线,动作干脆利落。
他目光首先落在最前的晋王身上,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亲手将晋王扶起:“三哥快快请起,山高路远,你镇守蜀地,辛苦了。”
晋王就势起身,连忙道:“臣不敢言苦,陛下亲临蜀地,方是臣等之幸,蜀地百姓之福。”
他略微抬头,快速扫了一眼皇帝神色,见其笑容和煦,心中稍定。
但余光瞥见身后那些依旧躬着身的官员,又是一紧。
李彻拍了拍他的手臂,转而扬声道:“十弟,你也来。”
后方车驾中,李倓早已下车等候,闻声立刻上前,与晋王见礼:“三哥。”
“十弟。”晋王也露出笑容。
他和李倓并不相熟,当初他还是三皇子的时候,李倓不过是个小屁孩而已。
年龄差距太大,实在培养不出什么感情,皇室内部也没什么血脉亲情可言。
但毕竟活着的庆帝血脉不多了,虽然之前不熟,再次相见却也生出一丝亲近来。
三人短暂寒暄,场面看似兄弟和睦。
后方黑压压一片的蜀地官员,却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姿势。
皇帝与两位王爷言笑晏晏,全然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秋风卷过城门空地,吹在那些维持着别扭姿势的官员背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变得难熬。
他们的腰开始酸,腿开始僵,有人额头渗出细汗,却无人敢动,更无人敢出声提醒。
皇帝甚至无需开口训斥,便表明了他的态度:你们不够恭敬,那便不得平身。
蜀地官员们先给了李彻一个下马威,却未想到李彻是个报仇不隔夜的,当场就还回来了。
晋王自然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心中苦笑,知道该自己出面了。
他不能让场面一直僵下去,让皇帝与蜀地官员一开始就陷入明显的对立,尽管这对立是这些官员自找的。
他再次躬身面向李彻,声音放得更缓:“陛下,蜀地官员久居边陲,礼数或有疏漏,但于政务尚算勤勉。”
“今日迎驾,有紧张失仪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李彻仿佛刚注意到那些还躬着身的人,目光淡淡扫过,脸上那和煦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他并未立刻说话,反而沉默了片刻。
“既然晋王为尔等陈情。”李彻终于开口,“那便平身吧。”
“谢陛下隆恩!”
这一次,声音明显整齐了不少,也洪亮了些许。
官员们纷纷直起身,不少人都暗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脸上表情复杂。
皇帝这番晾晒,已足够让他们认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帝绝非可以轻慢糊弄之人。
“入城吧。”李彻不再看那些官员,对晋王说道。
“是,陛下请。”晋王侧身引路。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蜀地这潭水本就浑,又有李彻这条真龙闯入,接下来的局面怕是更加混乱。
李彻没有再乘銮驾,而是与晋王、李倓骑马并肩入城。
蓉城府内,原蜀王宫邸的一部分已被辟为临时行宫。
李彻一路行来,对沿途景致未多留意。
直至踏入正殿,挥退闲杂人等,只留晋王及几名心腹近臣,面上那层温和的伪装才彻底卸下。
“三哥。”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接过秋白奉上的热茶,“城门口那一幕你也见了,说说吧,蜀地如今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晋王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苦涩:
“回陛下,蜀地局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摩擦不断,臣只能勉力维持而已。”
李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晋王顿了顿,开始一一剖析:“其一,军心未全然归附,罗将军深明大义归顺,然蜀军旧部仍是心思复杂。”
“他们与驻防庆军之间,小摩擦时有发生。抢水源、争营盘、口角冲突,虽未酿成大乱,但积怨渐生。”
一旁的罗月娘闻言,脸上也浮现出恼怒之色。
这群蠢货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先不提庆军强大,远不是蜀军可以战胜的。
就说如今庆军的福利,陛下对待军队极其好,蜀军融入庆军体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群蠢货还要作死,当真是活腻了!
“其二,政令推行不易,臣奉旨推行新政,清丈田亩、整顿吏治、推广新学......桩桩件件,皆触犯本地世家豪强利益。”
“他们盘踞地方数代,树大根深,在各级官府中耳目众多,或阳奉阴违,或推诿拖延,更有甚者,煽动不明就里的百姓抗拒新政。”
“臣这省长之名出了蓉城府,怕是还不如某家家主一句话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