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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飞蛾传奇上

    我们在清流学校也玩了好几天了,父亲总是吵着要回去。我看,也到了该回马伏山的日子了,母亲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八月以来,一直没有下过一滴雨,气温一天比一天高,那些迟一点的稻秧恐怕熬不过这个高温天旱,回去从龙王台老井里搞点井水去救急。我愿打算拜访几位住在学校的老教师,可父亲说,你反正都不打算出远门了,还是隔几天开学再回来看望吧。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有道理,于是我们做了一锅挂面,外加两只煎土鸡蛋,饱饱地吃了。我牵着父亲的手,从清流学校乘船来到这两岔河,踩着发烫的石板路往前走,鞋底被晒得发软,黏住了细碎的沙砾。

    “就是这儿了。”父亲停下脚步,指着河对岸那片缓坡,“李家坡,你外公外婆当年就住在这里。”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秋老虎,把川东汉城的山坳烤得冒了烟。连续半月的大太阳暴晒,高温酷暑不退。这马伏山下的庄子坝,经受一天又一天的考验。两岔河的水瘦成了细线,河底的鹅卵石泛着白花花的光,像极了外婆颧骨上暴起的青筋。坡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棵老黄桷树,树影斑驳地落在几间破败的土墙屋上,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露出黑黢黢的椽子。我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仿佛看见八十年前,这里也曾有过袅袅炊烟,有两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正对着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发愁。

    父亲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着烟丝。“那时候啊,你外公李华本和小外公李华根,兄弟俩就像这两岔河的水,形影不离。”他点燃烟,烟雾缭绕中,声音渐渐飘远,“民国十八年闹饥荒,地里的庄稼全被太阳烤焦了,地主符戟轩又催着交租,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你外婆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挖野菜,挖回来的马齿苋、灰灰菜,掺着一点点玉米面煮成粥,一家四口分着喝。”

    我想象着那种日子:外婆的手被野菜刺得满是伤口,母亲和小姨饿得直哭,外公和小外公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马伏山,眉头拧成了疙瘩。马伏山的轮廓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那片连绵的群山,当时已经成了川东游击军的天下。

    “听说游击军在石桥上招兵,说要打地主、分田地,让老百姓能吃饱饭。”父亲吸了口烟,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你外公和小外公商量了一整夜,第二天鸡叫头遍,就揣着两个糠饼子,瞒着你外婆,偷偷往石桥方向去了。”

    两岔河到石桥有三多里路,全是崎岖的山路。兄弟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饿了就啃一口糠饼子,渴了就喝路边沟里的水。小外公那年才十八岁,性子活泛,一路上还念叨着,等当了兵,一定要缴获一把好枪,回来教训那些欺负人的乡丁。外公比他大八岁,话不多,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眼神里满是对好日子的期盼。

    走到半路,意外发生了。“就是在一片柏树林里,”父亲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唏嘘,“一只飞蛾突然扑了过来,径直钻进了你小外公的右耳朵里。”

    那只飞蛾不知是被人惊扰,还是误打误撞,钻进耳腔后,翅膀不停地扑腾,“咚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小外公疼得直咧嘴,双手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眼泪都流了出来。外公急得团团转,想用手指去掏,可飞蛾钻得太深,根本够不着。

    “哥,疼死我了,这东西在里面乱撞!”小外公的声音带着哭腔。

    外公四处张望,想找些水或者树枝,可周围只有密密麻麻的柏树,连条小溪都没有。小外公疼得直打滚,耳腔里的扑腾声越来越响,仿佛要把耳膜撞破。

    “没办法,你小外公实在忍不住了,说啥也得回去。”父亲叹了口气,“他说,要是耳朵聋了,当了兵也没法打仗,还不如先回家把飞蛾弄出来,再去追队伍。”

    外公拗不过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弟弟往回走。兄弟俩在路口分了手,小外公一步三回头,叮嘱外公一定要等他。外公站在原地,望着弟弟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才转身继续往石桥走去。他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小外公跌跌撞撞回到家,外婆见他独自回来,还捂着耳朵,吓得赶紧询问。得知事情原委后,外婆急得满头大汗,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瓶清油。她让小外公侧躺着,把清油慢慢倒进他的右耳里,又用棉花堵住耳孔。

    “老一辈人都说,清油能黏住飞蛾,让它没法动弹。”父亲解释道,“果然,过了半个时辰,你外婆用夹子小心翼翼地把棉花取出来,那只飞蛾果然被黏在了上面,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可等小外公的耳朵不疼了,再想去石桥找队伍时,却发现路已经被乡丁封了。军阀魏邦文的部队正在搜捕游击军,四处设卡,凡是青壮年男子,都要盘查一番。小外公没办法,只好留在了家里。

    而外公,顺利抵达了拱桥河,加入了川东游击军,跟着队伍去了马伏山秘密营区。

    马伏山的秋天,比庄子坝来得早。山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游击队员们穿着单薄的军装,在山林间穿梭。外公李华本跟着队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训练,练瞄准、练刺杀、练爬山。他力气大,又肯吃苦,很快就成了队伍里的骨干。

    那时候,川东游击军在王将军的领导下,以马伏山为依托,频繁开展游击斗争。外公跟着队伍,参加了突袭清流场伪区政府的战斗。他和几名队员乔装成赶集的老百姓,混进清流场,趁伪区政府的乡丁不备,突然发起进攻。枪声响起时,外公握着一把大刀,冲进院子里,一刀砍倒了一个想逃跑的乡丁。

    “你外公后来跟战友说,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手都在抖。”父亲的声音低沉下来,“可一想到家里的妻儿,想到那些被地主欺负的老百姓,他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游击军的生活很苦,缺衣少食,缺枪少弹。冬天来临的时候,队员们还穿着单衣,晚上只能靠在火堆旁取暖。外公把节省下来的粮食,托人偷偷送回庄子坝,可那些粮食往往在半路就被乡丁截走了。外婆在家带着两个女儿,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母亲那年才七岁,小姨五岁,姐妹俩经常饿肚子。外婆白天去山里挖野菜,晚上就坐在油灯下,给两个女儿缝补破旧的衣服。她常常望着马伏山的方向,眼泪默默地流下来。她不知道外公在山里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民国二十二年,川东游击军改编为红三十三军,外公成了一名红军战士。部队要离开马伏山,去配合红四方面军参加反“围剿”战斗。出发前,外公托一位同乡给家里带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我随红军出征,待革命胜利,必归乡团聚。照顾好女儿,勿念。”

    外婆拿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把信纸都打湿了。她把信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看。她以为,等革命胜利了,外公就会回来,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可她没想到,这封信,成了外公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我父亲后来在外婆家的老木屋里的木箱里发现了这封退色的信件后,一直保存着,视为珍宝,没有想到的是五十年代中叶的那场火灾,把外公一生中留下的那封唯一的念想化为了灰烬,真是遗憾呀。

    红三十三军离开马伏山后,转战川陕各地,参加了无数次战斗。外公在战斗中英勇作战,多次立功,可在一次突围战中,他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胸口。

    “你外公的战友后来辗转找到庄子坝,带来了他牺牲的消息。”父亲的眼睛红了,“他说,你外公牺牲前,还念叨着你的外婆和两个女儿。”

    外婆听到消息后,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不吃不喝,只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马伏山的方向,一言不发。那几天,庄子坝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心疼。

    日子还要继续。外婆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村里的人都劝她改嫁,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也好让孩子们有口饭吃。外婆起初不愿意,可看着两个女儿饿得面黄肌瘦,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古楼山上的罗家,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家里虽然不富裕,但至少能让母女三人吃饱饭。加上,那罗家女人也是跟随红军走了,牺牲在了长征途中,让罗家成为烈属,那道红色“光荣烈属”的牌子一直挂在大门上方,发亮发光,让罗家蓬荜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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