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
长安。
午后的阳光透过,谯王府书房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檐外的垂柳抽了新绿,风过处,柔枝轻摇,捎来淡淡的草木清香,却驱不散书房内凝重的气氛。
宇文卬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月白色锦袍,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流云纹,乌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扫过桌前围坐的几位幕僚。
少年人的脸庞上不见寻常的青涩,反倒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
桌案上摊着几张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迹,墨迹未干,显然是方才商议的核心。
几位幕僚皆是年过而立的文士,或身着青色儒衫,或穿灰色布袍。
此刻正敛声屏气,等待着这位年轻王爷的最终决断。
方才半个时辰,他们各抒己见,从朝堂局势到人脉调度,细细推演了数遍,终是敲定了一套周密的计划。
宇文卬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掠过众人,确认没有遗漏的纰漏,随即猛地收敛心神,眼中闪过一丝果决,“好,就按方才商量的办!”
说罢,抬手摆了摆,语气恢复了几分平静:“你们去各行其是吧,务必谨慎行事,切勿走漏半点风声。”
“是,王爷!”幕僚们齐声应道,声音恭敬整齐。
众人纷纷起身,对着宇文卬躬身行了一礼,齐声道:“我等告退!”
随后便依次转身,轻手轻脚地向书房外走去。
然而,当为首的幕僚踏出书房门槛时,却骤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书房门外的回廊下,俏生生立着一位女子,正是谯王妃上官溯晴。
她身着一袭淡粉色襦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
乌黑的长发挽成螺髻,仅用一支羊脂玉簪固定。
素净的脸庞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幕僚们见状,连忙齐齐停下脚步,对着上官溯晴躬身行礼,口中恭敬地道:“见过王妃。”
上官溯晴微微颔首,轻声道:“诸位先生不必多礼,快去吧。”
众人再次躬身致谢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侧绕过,悄然离去。
幕僚们的行礼声惊动了,书房内的宇文卬。
他抬眸望去,正好对上上官溯晴望过来的目光,也瞧见了她手中那只熟悉的食盒。
待所有人都走远,上官溯晴便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书房,脚步声轻柔得几乎听不见。
她径直走到桌前,将食盒放在案几一侧,打开盒盖。
一股浓郁的鲜香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药材的微甘,沁人心脾。
食盒内铺着厚厚的棉垫,垫着一只白瓷碗。
碗中盛着乳白浓稠的羹汤,热气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凝结成淡淡的水雾。
上官溯晴端起白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宇文卬面前,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的细雨:“王爷,忙活了这许久,想必也累了.....”
“喝点妾身刚熬的鹿髓羹吧,特意加了些温补的药材,趁热喝暖身子。”
宇文卬的目光从碗中移开,落在上官溯晴带着浅笑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问道:“王妃,你是何时来的?”
上官溯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抿了抿唇,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实回答:“来了有一会儿了,见王爷正与诸位先生议事,便没敢进来打扰.....”
宇文卬的双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紧紧注视着眼前的女人,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那你方才,应该什么都听见了吧?”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上官溯晴握着碗沿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轻轻颔首,声音低了些:“嗯.....”
她原本以为,自从上次宇文卬与魏国公陈宴联手,算计了齐国高长敬,立下赫赫功勋,太师又恢复了王爵,给了大量的赏赐.....
两人之间过往的嫌隙,便应该已尽数冰释。
可方才听见书房内的商议,才知晓,自家王爷居然从未放弃过与陈宴为敌的念头。
纠结再三,上官溯晴脸上的温婉,被浓浓的担忧取代,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恳求:“王爷,妾身实在不明白.....”
“你与陈柱国联手,精诚合作,为咱们大周立下了不世之功,如今王爷的王爵也已恢复,声望日隆,为何还要执着于与陈柱国为敌呢?”
“这般行事,万一被人察觉,岂不是会影响王爷的前程?”
宇文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突然冷笑连连,笑声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与不甘。
他猛地抬手,重重拍在桌案上,桌上的笔墨纸砚被震得微微作响,“本王与陈宴那厮联手对外,那是为公!”
“是因为本王乃宇文皇族,岂能眼睁睁看着齐国算计我大周?”
“可私仇,另当别论!”
不计前嫌的联手,是因为他宇文卬拎得清,什么叫覆巢之下无完卵!
但一码归一码.....
上官溯晴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手中的碗微微晃动,险些将羹汤洒出来。
她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劝解的话,却见宇文卬脸上满是怒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陷入沉默。
宇文卬一想起那些过往的旧事,心头就像堵了一块巨石,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燃烧起来,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厉声:“本王与陈宴的私仇,可还没算呢!”
他的手指紧紧攥起,语气中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恨意:“那口气,本王咽不下去!”
书房内只剩下宇文卬粗重的喘息声,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无法穿透这浓重的仇怨。
只能在少年王爷愤怒的脸庞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上官溯晴望着宇文卬眼中翻涌的恨意,那股近乎偏执的戾气让其心头一紧。
她咬着嫣红的红唇,长长的睫毛上仿佛凝了一层淡淡的愁绪,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忌惮:“但陈柱国的手段,那是何等恐怖!”
“朝野上下谁不知晓,他心思缜密,狠辣果决,连两大柱国都是他辅佐太师扳倒的!”
“妾身担心....”
“担心本王玩火自焚?”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卬冷冷打断。
少年王爷撇了撇嘴,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的轻哼,目光锐利地看穿了她未说出口的忧虑。
上官溯晴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蚋,尾音拖得极长,满是无奈与焦灼:“嗯.....”
“哼!”宇文卬猛地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厉声说道,“本王岂会不知陈宴那厮厉害?”
“他手握兵权,又有太师为靠山,势力盘根错节,本王自然不会傻到与他硬碰硬!”
话音刚落,眸中骤然闪过一抹阴鸷的凶戾,脸上浮现出狰狞阴冷的神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本王要做的,是玩阴的!”
“慢慢给他下慢性毒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受尽折磨,最后痛苦死去!”
“什么?!”上官溯晴浑身一震,手中的白瓷碗险些脱手而出。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那张尚带着几分青涩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狠辣。
上官溯晴望着宇文卬眼中,那浓烈的杀意与恨意,心中五味杂陈,只能再次重重叹气,语气中满是不解与劝诫:“王爷,如今你王爵恢复,前程似锦,安享一世荣华富贵不好吗?”
“为何非要这般执着于复仇,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呢?”
宇文卬嗤笑一声,脸上满是自信满满,“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本王之前栽在陈宴手里,只不过是意外与疏忽.....”
“此次本王谋划周密,从药材选购到下毒时机,每一步都经过反复推演,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陈宴的狗命!”
“可.....”上官溯晴依旧满心担忧,还想再说些什么劝阻的话,试图让他回心转意。
“没什么可是的!”宇文卬再次厉声打断了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抬起手,重重一挥,振振有词地说道:“王妃无需多言!此事本王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在这长安城里,有我宇文卬在,便没有陈宴的立足之地!”
“有他陈宴活着,本王便一日不得安宁!”
“总之,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上官溯晴看着他态度坚决,知道自己再劝也是徒劳。
她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轻轻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无力的顺从:“是.....”
女人终究还是选择了闭嘴。
见上官溯晴不再多言,宇文卬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些许。
他摆了摆手,像是要驱散空气中关于陈宴的不快,语气缓和了不少:“罢了,咱不提那遭瘟的家伙了,免得污了耳朵。”
随即,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只还冒着热气的白瓷碗上,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温和笑意,问道:“王妃,今日又给本王熬了什么汤?”
“闻着倒是格外香浓!”
“是鹿髓羹。”上官溯晴连忙收敛心神,将碗轻轻往前递了递,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王爷快趁热喝些吧,补补身子....”
“好。”宇文卬笑着应道,伸手接过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大口喝了起来。
温热的羹汤滑入喉咙,带着浓郁的鲜香与淡淡的药味,暖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放下碗,脸上满是满足的神色,看着眼前这个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温柔体贴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眼神坚定地信誓旦旦道:“王妃,有你真好!”
“待本王除掉陈宴,扫清障碍,日后必会让你成为大周第二尊贵的女.....唔!”
话音未落,宇文卬的脸色,骤然剧变!
他猛地捂住喉咙,双眼圆睁。
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嘴角、鼻孔、眼角瞬间涌出乌黑的血液,顺着脸颊缓缓滑落,狰狞可怖。
身体一软,手中的白瓷碗“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碎裂成几片,羹汤溅湿了他的衣袍。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倒在紫檀木椅上,双眼紧闭,彻底昏死过去。
“王爷!你怎么了?”
上官溯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失声惊呼起来。
她连忙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推着宇文卬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放声呼唤:“王爷!别吓妾身啊!”
“你快醒醒!”
“快来人啊!”
书房外院中的仆人和侍女们,原本正各司其职,忽然听到书房内传来王妃凄厉的呼救声,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朝着书房冲去。
“王妃!这是出什么事了?”第一个冲进书房的侍女,口中急切地问道,可当她看清椅上宇文卬七窍流黑血的模样时,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啊——!”
紧随其后的仆人们也纷纷涌入,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去宫中请太医!”
“快去找太医啊!”
上官溯晴猛地转过身,对着仆人们情绪激动地催促大喊,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嘶哑,眼中已满是泪水。
仆人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