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刘清明已经洗漱完毕,站在招待所房间的窗前,活动着筋骨。
窗外,隆安厂巨大的厂区在晨曦中苏醒,远处的烟囱冒出淡淡的白烟,几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他换上运动服,绕着厂区的人行道开始跑步。
夜班工人正在三三两两走出车间。
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不过精神头还行。
这年头,还有夜班的,说明厂子效益还行。
刘清明一边跑,一边观察。
半个小时后,他回到招待所,照样冲了个澡。
正打算出去弄点吃的。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彭凯。
“刘组长,休息得怎么样?”彭凯的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两个饭盒,“我让食堂做了点我们厂的特色早餐,您尝尝。”
“太客气了,彭总工。”刘清明接过饭盒,打开一看,是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碗小米粥。
“正好,饿着呢。”
刘清明拿起一个包子,毫不介意。
边吃边喝,一会儿,彭凯带来的食物就见了底。
刘清明满足地站起身。
“走吧,我们直接去车间。”
彭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位京城来的年轻领导,确实跟别人不一样。
两人并肩走在厂区宽阔的水泥路上,路两旁是高大的法桐树,树后是一排排红砖建造的厂房,带着浓厚的时代印记。
“我们隆安厂,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彭凯介绍起来,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最早是为了给京城的地铁造车厢。那时候,能进隆安厂当个工人,在整个隆安市都是顶有面子的事。”
刘清明点点头。
他能想象当年的辉煌。
这些老牌国营大厂,曾是共和国工业的骄傲,也承载了一代人的青春和梦想。
走进巨大的总装车间,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车间里灯火通明,巨大的天车在头顶缓缓滑过,发出沉闷的轰鸣。
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工装,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不同于刘清明前世记忆中,那些暮气沉沉、等待倒闭的国企,这里的工人,精神头很足。
他们的脸上,有汗水,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专注和期盼。
车间里停放着的,是一节节已经基本成型的绿色车厢。
25H型客车,俗称的绿皮车。
这是目前华夏铁路客运的主力,也是隆安厂的主要产品。
“刘组长,您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生产的车厢。”彭凯指着一节正在进行内部装修的车厢。
刘清明走过去,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绿色铁皮。
他当然知道,隆安厂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随着这次高铁技术引进的大招标尘埃落定,隆安厂将彻底告别绿皮车时代,转型生产时速两百公里、三百五十公里的高速动车组。
持续二十年以上的黄金时代,正在向他们招手。
而这一切,都源于铁道部来了一位强人部长,也源于他此刻正在进行的这场谈判。
“工人们干劲很足啊。”刘清明收回手。
“是啊。”彭凯感慨道,“跟其他兄弟单位比,我们铁道部下属的这些企业,日子还算滋润。至少订单不愁,工资能按时发。大家心里都有盼头,盼着厂子能接个大活,造出更快的车。”
刘清明看得出来,彭凯口中的“盼头”,不仅仅是为了工资和奖金。
更是一种身为老牌工业企业技术人员的荣誉感和不甘心。
“大活,会有的。”刘清明说得意味深长。
彭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刘组长,部里让我们做好准备,说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系列国外企业来访。日本人是第一个,后面还会有别人吧?”
“肯定有。”刘清明点头,“西门子、阿尔斯通、庞巴迪,都不会缺席。他们想投标,就得先摸清我们的底。全国这么多车辆厂,一家家跑,一年也跑不完。”
“所以,部里在南车和北车集团里,各选了一家作为代表。南车是四方厂,北车就是你们隆安厂。你们是他们必须走上一遭的重点客户。”
彭凯听得精神一振。
刘清明问:“彭总工,以你的看法,想和日本人合作吗?”
彭凯摇了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说实话,如果不是部里的安排,我个人很不喜欢跟日本人打交道。而且昨天听您一说,他们拿出来的技术,也不是最好的。”
“日本人的高铁技术不差,只是他们藏着掖着,不愿意把看家的东西拿出来。”刘清明淡淡地说,“所以,我们才要逼一逼,看看他们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彭凯又问:“那……刘组长,您觉得,以我们厂的实力,应该怎么选?是选日本,还是德国,或者法国?”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交浅言深了。
但刘清明并不介意。
他需要彭凯这样的一线技术负责人,完全领会自己的意图。
“我的建议是,不着急。”
刘清明看着彭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次谈判,是咱们的主场。你们,是他们所有人争抢的对象。要让他们想尽办法搞公关,上赶着来巴结你们,而不是反过来。”
彭凯若有所思,但眉宇间还是有些担忧。
“我明白了。我们主要是担心,如果接待上不够热情,怠慢了外宾,万一引起什么外交事件……”
“那不至于。”刘清明摆了摆手,“他们是商人,是来赚咱们钱的,不是来做慈善的。怎么接待,那是外事部门的事。你们厂里,就把他们当成普通的、从外地来的业务单位就行。平常心对待。”
听到这里,彭凯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这些日本人,真是会钻营。昨天晚上,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他苦笑一下。
“您要不是坚持住在招待所,估计也躲不过。”
刘清明眉毛一挑。
“哦?他们给你送礼了?”
“嗯。”彭凯点了点头,有些不屑,“金首饰,一套,说是给我爱人的。我当场就给推回去了。看那样子,估计得值不少钱。”
刘清明听完,却嗤笑一声。
“就这么点钱?这帮日本人,还真是抠门啊。”
彭凯直接愣住了。
一套金首饰,价值不菲,在这位刘组长嘴里,竟然成了“抠门”?
他随即反应过来,脸上也露出了鄙夷。
“是啊!他们以为咱们这地方穷,没见过好东西,用不了几个钱就能收买!我呸!”
“这事防不住的。”刘清g明说,“你这里拒了,他们还会去找别人。无非就是想摸咱们的底,看看咱们到底想要什么。”
彭凯叹了口气:“唉,没办法,我也知道防不住。谁让咱们是真的穷呢,家底薄啊。”
“所以,我得再提醒你们一句。”
刘清明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看着彭凯。
“小日本越是把腰弯得低,越是表现得谦卑恭敬,就越是憋着坏,打算在背后坑你们。他们最擅长这一套。”
“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拒绝再说。千万不要怕得罪他们。”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一类商人,只要有足够的利润,你就是当面抽他们的脸,他们也只会笑着把另一边脸凑过来,绝不会跑掉的。”
彭凯听得目瞪口呆。
他这辈子,还没听过体制内的干部,用如此直白、如此粗暴的语言,去评价“外国友人”。
这完全颠覆了他几十年来的认知。
在体制内,尤其是涉及外事,大家信奉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息事宁人,避免摩擦,才是主流。
万一真闹出什么“外交事件”,上头的板子打下来,才不会管你谁对谁错。
刘清明的说法,有道理吗?
当然有!而且听着就让人解气!
可谁敢这么做?
风险太大了。
刘清明看着彭凯的反应,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对他冲击太大。
他也不指望对方能立刻转变观念。
有些思想的钢印,需要时间,更需要事实来打破。
他在车间里走了一圈,和几个正在干活的老师傅聊了几句。
老师傅们对这位年轻的“京城领导”很客气,但话语间也透着一股国企老工人的矜持和骄傲。
他们对厂里的现状很满意,因为和那些发不出工资、濒临破产的地方国企相比,铁道部这棵大树,依然能为他们遮风挡雨。
这是一种比地方保护主义更甚的体制内垄断。
或许,在上面那些大领导看来,这次高铁技术的引进,也是一次契机。
引入外部竞争,激活内部潜力,为将来走出国门,到海外去竞争,打下基础。
***
在隆安市,刘清明呆了两天。
第二天,他换了个身份,以国家发改委产业司机械处副处长的名义,去了一汽集团调研。
一汽,共和国汽车工业的长子。
改开之后,也最先转身,积极与国外品牌合资。
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与德国大众和奥迪的合作,让一汽迎来了新生。
捷达,与南方的桑塔纳并称“国民神车”,皮实耐用,风靡大江南北。
奥迪A6,在国产化之后,凭借其稳重的外形和德国技术的标签,迅速取代了老旧的皇冠和红旗,成为各级政府部门的标准座驾。
“官车”的身份,让奥迪品牌在华夏拥有了无可比拟的地位。
再加上本身就占据巨大市场份额的解放卡车。
如今的一汽,活得相当滋润。
并且,还会一直滋润下去,直到十几年后,新能源的浪潮席卷而来,开启一场全新的产业革命。
刘清明在一汽的调研,走马观花。
他并不关心企业的盈利模式和产值报告,那些光鲜的数字,不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想了解的,是核心技术的国产化程度,以及企业的自主创新能力。
然而,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无论是捷达还是奥迪的生产线,核心的发动机、变速箱技术,依然牢牢掌握在德国人手里。
中方能做的,更多是组装、配套和市场销售。
油车时代,西方已经用上百年的积累,构建了密不透风的技术壁垒。
华夏想要追赶,难如登天。
好在,历史给了华夏一个换道超车的机会。
在随后的电车时代,华夏迎头赶上,并最终成为了引领者。
想到这里,刘清明心中的那点失望,也就烟消云散了。
回到隆安厂的招待所时,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多了一台崭新的国产电脑。
在他去一汽的时候,彭凯已经找人把电脑装好,甚至还专门从办公室拉了一根网线过来。
刘清明打开电脑,拨号上网。
熟悉的“滴滴嘟嘟”声后,他登上了MSN。
一个老白男的头像,很快亮了起来。
是卡尔。
卡尔:“嘿,我的朋友,你交代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
刘清明敲击着键盘。
刘清明:“钱收到了?”
卡尔:“当然,五万欧元,一分不少。领事馆的人非常爽快。非常感谢你的业务,这笔钱够我度个不错的假期了。”
这笔钱,是刘清明让卡尔通过拖延蔡司和沪市的签约,为云州争取时间而支付的报酬。
由沪市方面支付,清江省外事办补齐。
一天一万,一共拖了五天。
刘清明:“那是你应得的。我交代你的另一件事呢?”
卡尔:“关于西门子高铁事业部?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根据我的线人,一位他们的中层干部透露,西门子确实收到了华夏打算引进高速列车技术的消息。”
刘清明:“他们的反应呢?”
卡尔:“不怎么感冒。他们内部的主流意见是,东西可以卖给你们,整车,一列一列地卖。但技术转让,绝不可取。他们认为,一旦转让了技术,就会永远失去华夏市场。”
这个反应,在刘清明的预料之中。
刘清明:“他们难道想放弃华夏市场?”
卡尔:“不,恰恰相反。他们非常、非常重视华夏市场。他们的战略部门评估过,如果华夏真的要实施那个雄心勃勃的‘八横八纵’高铁网络,总投资至少在五千亿到七千亿美金之间。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巨大市场。”
刘清明:“那为什么动作这么慢?还抱着技术不肯松手?”
卡尔:“傲慢。典型的,德国式的傲慢。他们坚信自己的技术是世界第一,你们离了他们不行,最后只能乖乖地掏钱买他们的整车。”
刘清明笑了。
刘清明:“你的评价,很中肯。”
卡尔:“那么,你准备怎么对付这些傲慢的德国人?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比如,说动某个关键人物?”
刘清明:“暂时不需要。我问你,你接法国的生意吗?”
卡尔:“当然!哪家公司?”
刘清明:“阿尔斯通。也是高铁业务。”
卡尔:“没问题!法德一家亲嘛,他们的商业习惯我很了解。”
刘清明:“报价不变。三万欧元。我需要阿尔斯通最核心的技术资料,最好,能有他们准备给华夏的初步报价方案。”
卡尔:“成交!那么,西门子的资料,我是直接寄给你,还是像上次一样,转交给你们的领事馆?”
刘清明:“这次直接寄给我。我给你一个地址。”
他把自己在铁道部“动车组联合办公室”的办公地址和收件人信息,发了过去。
这笔钱,需要走铁道部的账目,必须正规化。
卡尔的公司会开具正式的财务咨询证明,连同西门子的尽调报告,一起用国际快递寄过来。
刘清明:“就这些,等你好消息。”
他关掉对话框,准备下线。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是彭凯。
他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复杂,像是激动,又有些紧张。
“刘组长。”
彭凯开口说道。
“日本人,明天想和我们再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