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逸尘体查的时候,冯主任一直没有说话。
他在观察周逸尘。
见周逸尘放下了病历夹,他才沉声问道:
“周主任,你怎么看?”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那几个二院的医生抱着膀子,等着看这个年轻人的笑话。
周逸尘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
“手术做得很漂亮。”
他先肯定了一句。
冯主任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是,”周逸尘话锋一转,“你们太关注血管通没通,却忽略了这只手现在的状态。”
他指了指那只肿胀的左手。
“血管虽然接上了,但局部的经络还是断的。”
“这就好比修水渠,渠道挖通了,但水流没劲儿,流不过去,最后全淤在半路上了。”
“这就是术后局部经络瘀阻。”
“再加上病人受了外伤,元气大伤,自身的气血本来就不足。”
“气推不动血,血就过不去,这就是气血不荣。”
“我看了一下用药记录,一直在用扩血管的药。”
“但在管道本身压力不足的情况下,单纯扩管,反而加重了淤血的停滞。”
几个原本抱着膀子的医生,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他们都是正经科班出身,虽然主修西医,但基本的生理病理逻辑是通的。
周逸尘没有掉书袋,也没有说什么玄乎其玄的阴阳五行。
就是讲物理,讲流体力学。
但这正好切中了他们的盲点。
西医看结构,看数据。
周逸尘看的是功能,是动力。
冯主任推了推眼镜,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这话,听着在理。
“那你打算怎么治?”冯主任追问了一句,语气里已经少了几分考校,多了几分探讨。
周逸尘竖起三根手指。
“分三步走。”
“第一步,针灸通络。”
“我要在这一侧的曲池、手三里、合谷这几个穴位下针,强行刺激神经,把这种沉睡的经络唤醒,给血流一个通过的信号。”
“第二步,中药外敷。”
“用我带来的活血化瘀膏,配合局部热敷,把淤在里面的陈血化开,给新血腾地方。”
“第三步,西医康复。”
“这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等肿胀消退一些,需要立刻进行被动的功能锻炼。”
“不能怕疼,只有动起来,肌肉泵的作用才能发挥,血才能真正活起来。”
说完,周逸尘看向冯主任。
“冯主任,这方案,您觉得可行吗?”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钟。
冯主任看着周逸尘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这年轻人,肚子里是有真货的。
他能把这么复杂的病理,用这么几句大白话讲透,没点功力根本做不到。
满级教学能力,在这一刻展露无疑。
就算是那个完全不懂医术的家属,此刻也听明白了七八分。
大概就是自家男人的手管道通了,但是没劲儿,得有人推一把。
“行!”
冯主任重重地点了点头。
“周主任,就按你说的办。”
“需要准备什么,你尽管吩咐。”
旁边那几个二院的医生,此刻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
哪怕还没看到疗效,光是这份见解和气度,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周逸尘也没废话,直接打开了带来的针灸包。
一排银针在白炽灯下闪着冷光。
他转头对还在发愣的家属说道:
“嫂子,麻烦你去打一盆热水来,要烫一点的。”
家属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哎!哎!俺这就去!”
她不知道这年轻人能不能行,但看冯主任都点头了,她心里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周逸尘挽起白大褂的袖子,露出了精壮的小臂。
他拿起一根长针,轻轻弹了弹针尾。
那是准备动手的信号。
周逸尘手里的酒精棉球在孙铁柱满是老茧的胳膊上擦了擦。
那股子刺鼻的酒精味儿,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捏着银针的手很稳,找不到一丝颤抖。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针尖对准曲池穴,直刺而入。
“嗤”的一声轻响。
针身没入皮肉大半。
周逸尘的手指在针柄上轻轻捻动,他在找那种“得气”的感觉。
也就是所谓的针感。
旁边一个年轻的二院医生,看着周逸尘这不急不缓的动作,实在没忍住。
他凑到同事耳边,压低了嗓门嘀咕了一句:
“这能行吗?那就是几根针,还能把堵住的血给疏通了?”
声音虽然小,但在落针可闻的病房里,还是传进了不少人的耳朵。
正全神贯注盯着周逸尘手法的冯建国,眉头猛地一皱。
他转过头,狠狠地瞪了那个年轻医生一眼。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透着一股子严厉和警告。
年轻医生脖子一缩,吓得赶紧闭了嘴,往后退了半步,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时候质疑主治专家,那是犯了大忌讳。
周逸尘就像没听见一样。
他的心神全都沉浸在指尖的那一点触感上。
随着第二根、第三根银针分别刺入手三里和合谷穴,他的神情越发专注。
每一针下去,他都要细细体会针下的阻力。
那是气血在经络中运行的反馈。
在他的感知里,孙铁柱这条手臂的经络就像是一条淤塞的河流。
而他手中的银针,就是清理河道的铁锹。
三针落下。
周逸尘并没有停手。
他开始行针。
拇指和食指捏住针柄,或提或插,或捻或转。
动作看似单调,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这是他在无数次练习和实战中总结出来的手法,专门针对气滞血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孙铁柱躺在床上,眉头紧锁,額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
家属嫂子站在旁边,双手绞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那位年轻的大夫。
冯建国一直保持着弯腰观察的姿势,也不嫌累。
但他眼里的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得有些焦灼。
还没反应吗?
刚才那个挨骂的年轻医生,此刻虽然不敢说话,但眼神里多少带了点看笑话的意思。
半个小时到了。
周逸尘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他在合谷穴的那根针上,猛地弹了一下针尾。
嗡——
针身震颤。
原本像木头一样躺着的孙铁柱,身体突然猛地哆嗦了一下。
“嘶——!”
一声痛苦的吸气声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家属的媳妇吓坏了,带着哭腔问道:
“当家的,咋了?是不是哪儿难受?”
孙铁柱瞪大了眼睛,像是见鬼了一样盯着自己的左手。
他大口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既痛苦又狂喜的扭曲表情。
“疼……疼!”
“俺的手指头,像是有火在烧,又像是被针扎,钻心的疼啊!”
疼?
这个字一出来,冯建国原本有些佝偻的腰杆瞬间挺直了。
对于断肢再植的病人来说,疼是好事,是大好事!
不怕你疼,就怕你没知觉。
疼,说明神经通了,说明气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