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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第01章归途

    麟德三十二年,冬。

    长安城的雪,似乎比记忆里更密、更冷了些。细密的雪粒子被北风卷着,打在太极宫承天门外巍峨的望楼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又顺着青黑色的筒瓦滑落,在宫道两侧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已是申时末,天色晦暗,宫灯早早燃起,在风雪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着殿宇间幽深的甬道和廊庑。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寒意,混杂着宫室深处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还有远处御膳房传来的、一丝被风雪稀释的烟火气。

    一辆青篷双辕马车,在四名甲胄鲜明的禁卫护送下,碾过清扫后仍残留着冰碴的宫道,缓缓驶入承天门侧门。马蹄声和车轮声被厚厚的积雪吸去了大半,只余下沉闷而规律的辚辚之音,在这肃穆的宫禁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在紫宸殿前宽阔的丹墀下停住。车帘掀起,先下来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宦官,动作轻捷地放下踏凳。

    随后,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扶住了车门框。接着,一个裹在厚重玄狐大氅里的身影,略显缓慢地探身而出。

    大氅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身形算得上挺拔,但下车的动作间,能看出一丝属于长年养尊处优的迟滞,以及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早已候在阶下的内侍省少监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奴才恭迎国后夫人。路途劳顿,圣人特命奴才在此迎候,夫人请先至偏殿稍歇,暖暖身子。”

    被称作“国后夫人”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应。她(或他?从那身形和方才伸出的手来看,更像是一位年长的贵妇)抬起头,望向眼前这座巍峨的殿宇。

    紫宸殿。大唐帝国的权力中枢,天子日常听政之所。重檐庑殿顶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檐角蹲踞的鸱吻在暮色中只余模糊的剪影。殿前巨大的铜龟铜鹤沉默伫立,身上也覆了雪,平添几分冷寂。殿内透出的灯火,将雕花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明明暗暗,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

    一阵裹挟着雪粒的风吹来,卷起大氅的边角。她似乎轻轻吸了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有劳公公。”一个略有些低哑、却依然能听出几分雍容的女声响起,带着长途颠簸后的微涩,也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平静。

    她在宦官的搀扶下,步上被清扫干净、撒了防滑黄沙的台阶。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踏得慎重。玄狐大氅的下摆扫过阶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偏殿早已备好炭火,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宫女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腾腾的参茶和温热的净手帕子。她解下兜帽,露出一张脸。

    若单论五官,这张脸并不如何惊艳。岁月毫不留情地留下了痕迹——眼角深刻的纹路,微微松弛的皮肤,鬓边夹杂的银丝。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沉静,像是两口深潭,映着跳跃的炭火光芒,不起波澜,却仿佛能洞悉一切。她的眉毛细长而英气,鼻梁挺直,嘴唇薄而轮廓分明,即便不施脂粉,即便带着倦色,也自有一股久居上位、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气度与威严。

    她,便是毛草灵。或者说,是大唐皇帝亲封的“国后夫人”,亦是乞儿国那位传奇的“凤主”。双重身份,相隔三十年光阴,于今日,在这长安宫禁之内,微妙地重合。

    她并未去碰那杯参茶,只是用温热的帕子慢慢擦着手,目光扫过偏殿的陈设。紫檀木的家具,博古架上陈列的瓷器玉器,墙上悬挂的唐代名家山水,无不精致华贵,却透着一种宫廷特有的、缺乏人气的冰冷规整。

    与乞儿国皇宫里,那些她亲手布置、带着生活气息与异域风情的暖阁、梅林、菜园,截然不同。

    这里,是“国”,是“礼”,是“尊荣”。

    那里,是“家”,是“情”,是“人间”。

    “夫人,圣人正在接见几位藩镇节度使的奏对,还需些时辰。您若是累了,后殿已备好寝处,可先歇息片刻。”内侍少监恭敬地禀告。

    毛草灵摇了摇头:“不必。我就在这里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少监不敢多言,躬身退到一旁。

    毛草灵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上坐下,依旧没有去喝茶。她微微合上眼,似乎养神,但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却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三十年了。

    距离她作为和亲“公主”,离开长安,踏上前往乞儿国的路途,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那时,她还是个顶着他人名号、前途未卜、满心惶惑的“替代品”,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透过帘缝,最后回望了一眼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心里想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在那陌生的国度里,挣得一席之地。

    何曾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她会以如此尊崇的身份,再度回到这座城池,这座宫殿。

    “国后夫人”。多么讽刺又隆重的封号。

    当年,她选择留在乞儿国,拒绝了唐朝“国后夫人”的册封。唐朝皇帝似乎也并未强求,使者回返后,两国关系在赫连决与她的斡旋下,反而进入了更加稳定互利的阶段。贸易往来频繁,文化交流日盛,边境安宁。她这个曾经的“公主”,渐渐成了两国友好的象征,一个只存在于官方文书和遥远传说中的名字。

    直到三年前,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这位新帝,是她名义上的“侄孙”,或许是为了彰显新朝气度,或许是为了进一步笼络西北强邻,登基后不久,便旧事重提,再次颁下诏书,以极高的礼仪,正式册封她为“国后夫人”,并力邀她“归国”省亲,以慰“姑侄之情”、“彰显两国邦谊永固”。

    诏书送达乞儿国时,朝堂之上有过争议。一些老臣担忧这是唐朝的试探或算计,唯恐有诈。赫连决也有迟疑,毕竟路途遥远,她年岁渐长,且离开中原太久。

    是她自己,在深思熟虑后,决定应诏前来。

    理由很充分:稳固邦交,打消新帝可能的疑虑,展示乞儿国坦然的气度,也为未来的贸易谈判创造更友好的氛围。赫连决最终被说服,安排了最精锐的护卫和最妥帖的随行人员。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那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还藏着一丝连她也难以完全厘清的、微妙的悸动。

    想回来看看。

    看看这座她曾作为“毛草灵”生活过短短时间、却给她人生带来天翻地覆转折的起点之城。

    看看这具身体原主的“故国”,如今是何等模样。

    也看看,那被时光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关于现代世界的最后一丝模糊投影,是否还能在这里,寻到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共鸣。

    于是,她来了。跨越千山万水,穿过三十载光阴。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似乎是皇帝那边奏对结束了。少监再次上前:“夫人,圣人宣召,请您移步紫宸殿后阁。”

    毛草灵睁开眼,那眼中的疲惫已被一种深沉的平静取代。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袍和大氅,示意宫女重新为她系上兜帽。

    “带路。”

    紫宸殿后阁,比前殿更显暖融私密。地龙烧得极旺,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清幽的气息。多宝格上除了书籍,还摆放着一些精巧的玩物,墙上挂着新帝御笔的书法,笔力略显稚嫩,却透着雄心。

    大唐新帝李琰,年方弱冠,身着常服,正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听到通传,他转过身来。

    很年轻的一张脸,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李氏皇族特有的雍容,眼神明亮,带着少年天子初掌权柄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毛草灵步入阁中,依礼微微躬身:“臣妇,参见圣人。”

    她没有行跪拜大礼。以她“国后夫人”及乞儿国实际掌权者的双重身份,这般礼节,已算郑重。

    李琰上前两步,虚扶了一下,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声音清朗:“姑祖母一路辛苦,快快免礼。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他打量着眼前这位只存在于奏章和传闻中的“姑祖母”,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赐座,看茶。”李琰吩咐道,自己先在主位坐下。

    毛草灵谢过,在侧面的锦墩上坐下。宫女奉上香茗,她依旧只是沾了沾唇。

    “姑祖母远道而来,路上可还顺利?乞儿国……赫连皇帝与太子殿下可还安好?”李琰寒暄着,语气亲切。

    “托圣人洪福,一路平安。外子与犬子亦皆安好,托臣妇向圣人问安,并献上国书与薄礼,愿两国邦交永固,黎民安康。”毛草灵回答得滴水不漏,用的是最标准的外交辞令。

    李琰笑了笑,目光掠过她波澜不惊的眼睛,忽然话锋一转:“听闻姑祖母在乞儿国,政绩斐然,万民称颂‘凤主’。朕虽在长安,亦常有耳闻,心甚向往。不知姑祖母治国,有何心得,可愿与朕分享一二?”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逾越君臣、长幼之礼的边界。带着试探,也带着年轻人对传奇人物的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异国女主当政的微妙情绪。

    毛草灵抬眼,迎上年轻皇帝的目光,脸上依旧平静:“圣人谬赞。臣妇不过谨守本分,辅佐外子,处理些内廷琐事罢了。治国安邦,乃天子与文武百官之责,臣妇一介妇人,岂敢妄言心得。倒是圣人少年英主,锐意进取,方是社稷之福。”

    回答得谦逊而避实就虚,将问题轻轻挡了回去。

    李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了些,似乎并不意外。“姑祖母过谦了。”他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谈起了一些风土人情,询问乞儿国的物产、气候,以及边境互市的近况。

    毛草灵一一作答,言简意赅,信息准确,却绝不透露半分乞儿国内部的核心决策或敏感动向。她语气平和,态度恭敬,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李琰渐渐发现,与这位“姑祖母”交谈,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她不像朝中那些老臣,或慷慨激昂,或老谋深算,或唯唯诺诺。她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用一种近乎淡漠的清醒,回应着你的每一句话,让你所有的试探,都像打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地被吸收、化解。

    她身上,没有长期浸淫中原宫廷的繁文缛节气息,也没有异域番邦的粗野疏狂。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混合了智慧、阅历、权力沉淀以及某种……超然物外的气质。

    交谈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琰便适时地结束了这次会面。他显得很满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姑祖母旅途劳顿,今日便早些歇息。朕已命人在兴庆宫收拾了住处,一应用度皆比照宫中最高份例。姑祖母且在长安多住些时日,领略一下故都风华,也让朕稍尽孝心。”

    “谢圣人隆恩。”毛草灵起身行礼。

    退出紫宸殿,风雪似乎小了些。依旧是那辆青篷马车,在禁卫护送下,穿过一道道宫门,驶向位于皇城东南的兴庆宫。

    兴庆宫曾是玄宗皇帝为太上皇时的居所,园林精致,殿阁玲珑。安排给毛草灵的“庆云殿”,更是其中翘楚,陈设华美,服侍的宫人无数。

    毛草灵挥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两个看起来还算沉稳的宫女在门外听候。她褪下厚重的大氅,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个小巧的庭院,栽着几株梅树,此刻枝头积了雪,偶有几点红梅在雪中探出头来,在这全然陌生的宫廷一隅,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乞儿国皇宫里那片广阔的梅林,想起了昨日(不,是三十年前?)与赫连决相拥而立的情景。

    这里也有梅,却开得这般拘谨,这般孤寂。

    她推开窗,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让她精神一振。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勾勒出这座巨型都城的轮廓。更夫悠长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带着千年古都特有的、缓慢而沉重的节奏。

    这里,是大唐。是“故国”。

    可为什么,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看着这里的灯火,她心中涌起的,不是归家的温暖与激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疏离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虚无感?

    仿佛一个远行的游子,历经沧桑后回到故乡,却发现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离家的少年。熟悉的街巷变得陌生,曾经牵挂的人和事,都已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只剩自己,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路口,不知该去往何方,又为何而来。

    她是为了“邦交”而来,为了“看看”而来。

    可此刻,站在这座象征最高礼遇的宫殿里,她忽然觉得,那些理由,都变得有些空洞。

    这里的一切——辉煌的殿宇,繁复的礼仪,年轻皇帝审视的目光,宫人们小心翼翼的恭敬——都在提醒她一个事实:她是一个“外人”。一个顶着尊贵封号、被隆重接待,却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外人”。

    她的根,她的牵挂,她的爱恨情仇,她的毕生心血,都在那片遥远的、被中原视为“番邦”的土地上。在那里,她是赫连决的妻子,是赫连承的母亲,是万民口中的“凤主”,是那片山河的一部分。

    而在这里,她只是“国后夫人毛氏”,一个存在于官方文书和皇帝口中、用以彰显天朝气度和两国友好的符号。

    寒风凛冽,吹得她脸颊生疼。她却没有关窗。

    望着那一片属于长安的、浩瀚而冰冷的灯火,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般坚定地浮现出来:

    这趟归途,或许只是为了确认,那条当初毅然选择离开的路,从未走错。

    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归处。

    她的归处,在西北,在那片有梅林、有菜园、有她爱着也爱着她的人、有她为之奋斗半生的土地和百姓的地方。

    她轻轻关上了窗,将长安的夜色与寒风隔绝在外。

    转身,对门外吩咐:“更衣,就寝。”

    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漫长的旅途和觐见带来的疲惫终于涌上,但她知道,自己需要的不是这座华丽宫殿的安眠,而是尽快结束这趟早已完成“使命”的行程,回到她真正的、温暖的归处去。

    夜,还很长。

    长安的雪,还在静静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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