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实验室的白色操作台上,像一块烧红的炭,没人敢轻易触碰。
林浅的手指悬在封面那枚褪色的蛇纹樱花图案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在纸页上切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条纹。苏璃站在她身侧,呼吸很轻,视线同样凝固在那本笔记上。陈默靠在门边,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陆清羽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她换上了实验室的白大褂,没系扣子,露出里面浅灰色的针织衫。看到桌上的笔记本时,她脚步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警告?”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不止是警告。”苏璃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是我父亲留下的。”
空气似乎又沉重了几分。陆清羽走近操作台,但没有伸手,只是俯身仔细看着笔记本的封面:“火漆印被打开过。但边缘很整齐,用的是专业工具。”她抬起头,“寄件人‘第七观察者’——这个称呼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林浅和苏璃对视一眼。她们同时想起了那个梦,那句“第七个黎明”。但谁都没有说出口。有些事,在确定可以信任之前,最好留在心里。
“先看内容吧。”陈默终于从门边走过来。他戴上手套——那种很薄的乳胶手套,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然后他小心地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
字迹确实是苏璃父亲的。林浅认得那种略带倾斜的钢笔字,笔画锋利,转折处有细微的顿挫。苏璃的手指无声地蜷缩起来,指甲抵进掌心。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实验室里只有翻页的声音和偶尔压抑的呼吸。
笔记不是连续的日记,更像是碎片化的记录。有些页是实验数据,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公式;有些页是手绘的示意图,画着大脑结构、神经回路,还有类似量子纠缠的波形图;还有一些页,是零散的、近乎梦呓的句子。
“今天在7号样本的杏仁核区域检测到异常信号……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一种……空洞的回响。就像有人在那里挖了一个洞,把原本该有的情绪倒空了。”
“意识上传的最大障碍不是技术,是连续性。如何保证‘上传后的我’还是‘我’?也许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也许我们不需要‘保证’,只需要‘相信’。”
“她又做噩梦了。梦里总说有东西在读取她的思想。我告诉她那是压力太大,但仪器显示,她睡眠时的脑波确实出现了异常同步……和接收器的频率一致。这不可能。除非……”
记录在这里中断,留下大片空白。再下一页,字迹变得潦草狂乱:
“他们骗了我。‘永生计划’从来不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控制。意识上传不过是把灵魂关进新的牢笼。而钥匙,掌握在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神’手里。”
“我必须销毁所有资料。但有些东西已经存在了,像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长。清羽,如果你看到这些,记住:不要相信任何承诺‘完整保留你的人格’的意识上传项目。那是个温柔的谎言。他们只会留下有用的部分,剩下的……会被修剪掉。”
看到“清羽”这个名字时,陆清羽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伸手按住那一页,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我母亲的小名。”她的声音很轻,但实验室太安静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玻璃碎裂,“只有我父亲会这样叫她。”
空气凝固了。苏璃看向陆清羽,眼神复杂:“你父亲也参与了那个项目?”
“我不知道。”陆清羽松开手,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我父母很少谈工作。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在书房待到深夜。有时候我去找他,他会匆忙合上笔记本,就像……”她顿了顿,“就像在藏什么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
林浅的视线落回笔记。后面几页的内容越来越破碎,有些句子甚至语无伦次。但在最后一页,字迹突然又变得清晰工整,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给浅浅和小璃:我不是个好父亲。我给了你们天赋,也给了你们诅咒。双生花的连接不仅仅是基因巧合,那是我们最早的成功实验——两个独立意识之间稳定的量子纠缠。我们以为这会是意识联网的钥匙,没想到钥匙自己长出了翅膀。”
“小心‘灯塔’。光能指引方向,也能暴露位置。你们现在做的,正是他们一直等待的:大规模收集情绪数据,建立意识反应模型。你们在画地图,而地图会指向宝藏。”
“如果你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说明种子已经发芽。我能做的,只有给你们最后一份礼物:我销毁了所有原始数据,但备份了一份核心算法的反向工程路径。它藏在‘第七观察者’这个名字里。找到它,你们就能关上那扇门——或者至少,知道钥匙孔在哪里。”
笔记到这里彻底结束。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用铅笔画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是相互缠绕的双螺旋,螺旋的尽头指向七颗星辰。
实验室里长时间没人说话。窗外的云缓缓移动,光线在房间里流转。
“所以,”陆清羽最先打破沉默,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们的父母参与了一个试图控制人类意识的秘密项目。项目可能还在继续,而我们,”她看向林浅和苏璃,“是那个项目最早的‘成功案例’?”
苏璃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很冷:“不止是案例。我们是钥匙。而且现在,我们正在帮他们收集更多数据。”
“但我们也拿到了反向工程的线索。”林浅的手按在笔记本上,掌心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第七观察者’……这应该是个坐标,或者密码。”
陈默已经打开了电脑:“我查过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组织或机构。但如果拆开看——‘第七’,可能是指位置、顺序或者编号。‘观察者’,在量子物理里通常指……”
“测量导致波函数坍缩的那个‘观察者’。”陆清羽接话,她重新戴上眼镜,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在量子意识理论里,观察者的角色很特殊。有些理论认为,意识本身就是一种量子观察行为。”
苏璃忽然转身,走到白板前,抓起马克笔:“如果我们假设‘第七观察者’是一个坐标……需要参照系。父亲喜欢用星空做参照。”
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坐标系,然后在旁边写下笔记里出现的几个数字:7号样本、异常同步频率、双螺旋、七颗星辰。
林浅看着那些符号,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连接。她走到苏璃身边,接过另一支笔,在七颗星辰旁边写下:“第七个黎明。”
“梦里的那句话。”苏璃侧头看她。
“可能不止是梦。”林浅的笔尖停在白板上,“如果我们的意识连接真的是某种量子纠缠,那么信息可能以我们还不理解的方式传递。梦里听到的,也许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信息残留?”
这个想法让房间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度。陆清羽抱着手臂,眉头紧锁:“如果是这样,那所谓的‘预知’或‘共梦’,其实是你们在无意识中访问了纠缠态的信息场。理论上……如果技术足够成熟,这种访问可以被追踪,甚至被干扰。”
陈默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停了:“有个发现。我交叉比对了笔记里提到的几个关键词——‘异常同步频率’、‘接收器’、‘脑波’,在非公开的学术数据库里找到了几篇相关论文。发表时间都在十五到二十年前,作者不同,但研究机构都是同一个:圣樱生物科技研究所的下属实验室。”
“圣樱?”苏璃猛地转头,“我们学校那个?”
“不止是学校。”林浅的声音很沉,“圣樱学院、圣樱生物科技、还有我们收到的匿名捐款——汇款方虽然层层伪装,但最终溯源,资金池里有一笔来自圣樱基金会。”
所有的碎片突然开始拼合。那个隐藏在光明中的影子,那个穿着白大褂、拿着研究基金的“他们”,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轮廓。
陆清羽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校园里哥特式的建筑尖顶:“如果圣樱是这一切的中心,那我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个项目,收集的每一份数据,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也可能是他们默许的。”陈默关掉电脑屏幕,“甚至可能,是他们引导的。别忘了,那个匿名警告者——‘第七观察者’,能准确知道我们项目的细节,还能把笔记直接寄到这里。说明他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
苏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处的蛇纹樱花印记——那是圣樱的标志,也是她从小带到大的“胎记”。“所以我们是鱼,自以为在深海里自由探索,其实一直在某个观察缸里。”
“那现在怎么办?”陆清羽问,“停止项目?”
“不。”林浅和苏璃几乎同时回答。两人对视一眼,林浅继续说:“停止只会让他们警惕。而且,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反向工程的线索就藏在项目里,我们必须继续。”
“但要换一种方式。”苏璃接过话,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白板,“既然他们可能在观察,那我们就给他们看我们想让他们看的。公开的部分继续推进‘心灵灯塔’,但暗中,我们要建立另一个层级的分析——专门筛查数据中可能存在的‘后门’或‘异常模式’。”
陆清羽思索片刻,点头:“可以做到。我在情绪识别算法里加入隐蔽的检测模块,表面上是优化精度,实际上是监控数据流是否被篡改或复制。同时,我们需要一个完全离线的环境,处理最核心的分析。”
“地下室。”陈默说,“旧图书馆下面的密室,网络信号屏蔽,物理隔离。我们可以在那里搭建独立服务器。”
计划迅速成形。四个人分工明确:陆清羽负责算法层面的双重设计;陈默负责硬件和安全隔离;林浅和苏璃则继续主导公开项目,同时用她们的双生连接作为最后的保险——如果数据出现无法解释的异常,她们的“共感”也许能察觉到人类和机器都察觉不到的东西。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夕阳把云层烧成暗红色,像缓慢凝固的血。
陆清羽最先离开,她需要回住处拿一些私人设备。陈默去检查地下室的安保系统。实验室里只剩下林浅和苏璃。
笔记本还摊在操作台上,最后一页的七颗星辰在渐暗的光线中微微泛着光泽。
“害怕吗?”苏璃轻声问。
“有点。”林浅诚实地说,她伸手合上笔记本,“但更多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一直活在别人的剧本里,突然找到了第一页。”
苏璃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但眼睛很亮:“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默契。不是巧合,是设计。”
“但设计我们的人,没料到设计出来的东西会自己思考。”林浅也笑了,她拿起笔记本,感受着封面的纹理,“父亲说我们是钥匙,长出了翅膀。那就飞给他们看。”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际,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地上的星空与天上的星空相互映照。
而在旧图书馆的地下深处,陈默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密室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他看见墙壁上刻着一行小小的字,像是很久以前谁随手留下的:
**“观察者亦被观察,深海之中,尚有深海。”**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然后打开通讯器,轻声说:
“我找到‘第七观察者’的第一个线索了。”
夜还很长。而深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