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绝缘材料的气味。灯光是冷白色的LED,照亮了刚刚清理出来的空间——大约三十平米,墙壁是裸露的水泥,地面铺着防静电胶垫。三张长桌上摆满了设备:服务器机箱闪烁着幽蓝的指示灯,显示器阵列悬浮着滚动的数据流,角落里还有一台老式胶片扫描仪,正在缓慢地吞吐泛黄的纸张。
陈默站在墙边,手指轻触那行刻字。“观察者亦被观察,深海之中,尚有深海。”字迹很浅,像是用钥匙或者什么金属薄片刻上去的,边缘已经模糊。他侧头对通讯器说:“字迹氧化程度和墙壁其他部分一致,应该有些年头了。但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不像是随手刻的。”
林浅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什么意思?”
“刻字的高度正好是成年人的视线水平,位置在开关旁边——每个进房间的人都会看到的地方。而且字体工整,笔画均匀。”陈默后退一步,用手机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像是特意留下的标记,或者说,签名。”
通讯器里沉默了几秒。然后响起苏璃的声音:“先别碰它。清羽马上到,让她看看。”
话音未落,地下室的门滑开了。陆清羽提着一个黑色金属箱走进来,她换了一身深色的工装,头发扎成紧实的马尾。看到墙上的字时,她脚步顿了一下。
“《深海》。”她忽然说。
陈默转过头:“什么?”
“我父亲书房里有一套诗集,作者不详,封面是全黑的,只烫银了书名。”陆清羽放下箱子,走到墙边,“其中一首诗就叫《深海》。最后两句是……”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你以为潜入黑暗便不可见/却忘了黑暗本身,也是一双眼睛。’”
地下室安静得能听到服务器风扇的低鸣。陈默看着那些字,又看看陆清羽:“你确定?”
“那套诗集的出版方是圣樱出版社,内部流通,没有书号。”陆清羽睁开眼睛,“我小时候翻过,觉得晦涩,但父亲说那是‘必要的密码’。现在想来……”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陈默打开电脑,调出刚才拍摄的照片,放大字迹细节。在“深海”二字的右下角,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凹陷,形状像是一个倒置的逗号。
“这可能是……”他还没说完,陆清羽已经蹲下身,打开带来的金属箱。里面不是仪器设备,而是一套专业的纸张鉴定工具:紫外线灯、纤维取样器、高倍放大镜。她戴上手套,取出一支纤细的镊子。
“让我试试。”她说。
***
与此同时,地面的“星光公益”办公室里,林浅和苏璃正面对着一份意料之外的合作提案。
来访者是圣樱基金会的一位代表——一位四十岁左右、衣着得体的女性,名片上印着“项目发展部主任,姜雨”。她带来的提案很诱人:基金会愿意为“心灵灯塔”计划提供为期三年、总额八百万的资金支持,条件是项目数据要与圣樱生物科技研究所“共享用于非商业学术研究”。
“我们知道‘星光’在数据隐私方面的坚持。”姜雨的声音温和但坚定,她将提案书推到桌子中央,“所以我们特别拟定了严格的协议:所有数据脱敏处理,研究结果须经双方共同审核,且不得用于任何临床或商业化用途。基金会只是想推动这个领域的基础研究,这和我们‘以科技造福人类’的宗旨是一致的。”
林浅翻开提案书。条款写得滴水不漏,几乎挑不出毛病。但“几乎”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问题。
“我们需要时间评估。”苏璃说。她今天穿了件高领的米色毛衣,刚好遮住锁骨处的印记,脸上是得体的微笑,“毕竟项目还在初期,很多技术细节还没定型。”
“当然。”姜雨点头,她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个文件夹,“其实,基金会还有另一个意向。我们了解到‘星光’最近在拓展国际合作,而圣樱在非洲和东南亚都有长期的教育援助网络。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共享这些资源,帮助项目更快落地。”
文件夹里是厚厚的一叠资料:学校名单、当地合作方背景调查、物流路线图,甚至还有已经完成的地形测绘数据。详实得过分。
林浅的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摩挲。她抬起头,直视姜雨的眼睛:“基金会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感兴趣?”
姜雨笑了,那笑容恰到好处,既不夸张也不勉强:“因为你们在做正确的事,而且做得很好。圣樱一直致力于支持有潜力的创新公益项目,更何况……”她顿了顿,“苏璃小姐是圣樱学院的优秀校友,基金会关注校友的成就,也是理所当然的。”
谈话又持续了二十分钟,全是客套的寒暄和无关紧要的细节。送走姜雨后,办公室的门一关上,苏璃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她在观察我们。”苏璃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姜雨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不是评估项目的那种观察。是……审视。”
林浅没有否认。她重新翻开提案书,一页一页仔细地看。在附录的“数据共享技术规范”部分,她注意到一个细微的措辞:“实时同步”被替换成了“准实时同步”。
区别很微小,但很重要。“实时”意味着数据产生即刻传输,“准实时”则可以有几秒到几分钟的延迟。为什么需要这个延迟?
她拍下这一页,发给地下室的陈默。几秒钟后,回复来了:
“延迟可以用来做预处理或者筛选。他们可能只需要特定类型的数据。”
林浅盯着那句话,忽然想起笔记本里的一句破碎记录:“7号样本……情绪倒空……”她站起身:“我需要去一趟旧图书馆。”
“现在?”苏璃转头。
“有些旧档案,我上次没看完。”林浅抓起外套,“关于圣樱早期研究项目的归档记录,按规定应该保留二十年。如果运气好……”
她没有说完,但苏璃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传递——分开行动,保持联系,小心观察。
***
旧图书馆的地下档案室比想象中更大。一排排钢制档案柜像沉默的士兵,延伸进昏暗的深处。空气里有纸张受潮的淡淡霉味,混合着樟脑丸的气息。
林浅凭着记忆找到“科研项目-生物医学”分类的区域。柜子标签上的日期从1970年代开始,但1990年代末到2000年代初的那几格,有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灰尘分布不均,有些文件夹的位置歪斜。
她戴上手套,抽出标注“1998-2002”的那一层。里面大多是常规的研究项目:神经退行性疾病药物研发、干细胞分化研究、基因测序技术优化……直到她翻到最底部,一个没有编号的灰色文件夹。
文件夹的标签是手写的,字迹已经褪色:“特殊样本观察记录-雏菊计划”。
雏菊。林浅的心跳快了一拍。她小心地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散乱的记录页,有些是打印的图表,有些是手写的笔记,纸张质地和笔记本里的一样。
第一页的日期是1999年3月12日。标题:“双生样本01号首次同步观测”。
记录很简略:“样本A(女,3岁)与样本B(女,3岁)分置于隔离观察室,播放相同情绪激发影像(喜悦类)。脑波监测显示,在无任何物理接触及信息传递途径的情况下,杏仁核与海马体区域出现高度同步活动,延迟时间小于0.01秒。重复实验三次,结果一致。初步结论:存在非经典信息传递机制。”
后面几页是更详细的实验数据:脑电图波形对比、激素水平变化、甚至还有当时最原始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图。在2000年6月的一页上,有一行用红笔圈出的笔记:
“样本呈现自发同步现象(梦境内容重合)。建议引入‘观察者变量’,测试量子意识模型。”
再往后翻,记录在2001年底突然中断。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雏菊计划终止。所有样本转常规监护。原始数据归档至7号协议。”
林浅的手指停在“7号协议”这几个字上。她摸出手机,想拍照,却发现这里没有信号。档案室太深了,屏蔽了一切无线通信。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翻找。在文件夹的封底内侧,她摸到了一个细微的凸起——是夹层。用指甲小心地挑开边缘,里面滑出一张透明的幻灯片。
幻灯片上不是图像,而是一串由点和线组成的图案。点有七颗,排列成不规则的螺旋状,线条连接着它们,形成某种拓扑结构。在图案的右下角,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标记:双螺旋,和笔记本最后一页的一模一样。
林浅盯着那图案看了很久。忽然,她明白了——那不是随意的涂鸦。点的位置,对应的是大脑的七个关键功能区:前额叶、扣带回、杏仁核、海马体、丘脑、下丘脑、脑干。而连接它们的线条,勾勒出的形状,正是一朵简笔的雏菊。
她把幻灯片小心地收进口袋,将文件夹放回原处,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转身离开时,她瞥见对面档案柜的玻璃门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是她自己。
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只是一团更深的阴影,一动不动地立在两排柜子之间的过道尽头。林浅停住脚步,呼吸放得很轻。她没有转身,只是通过玻璃的反射,死死盯住那个影子。
几秒钟后,影子动了。它向后退了一步,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浅没有追。她数着自己的心跳,等足了五分钟,才慢慢地、若无其事地走向出口。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但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推开档案室厚重的门,回到有灯光和信号的走廊,她立刻给陈默发信息:
“档案室有人。不是管理员。”
几乎是立刻,陈默回复:“清羽破解了墙上的刻字。是一个坐标。我们得碰头。”
林浅握紧手机,幻灯片在口袋里像一片薄冰,贴着她的皮肤。她抬头看向走廊尽头——那里通向旧图书馆的主楼,也通向她熟悉的、阳光下的世界。但此刻,那条路显得异常漫长。
而在地下室,陆清羽正用紫外线灯照射着墙壁上的刻字。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那些字的周围浮现出一圈极淡的荧光痕迹,勾勒出一个更大的图案:一朵绽放的雏菊,花心处有一个微小的、由二进制代码组成的螺旋。
她低声念出翻译过来的文字:
“第七观察站:坐标北纬34°22’,东经108°55’。入口在钟楼第三次钟声响起时开启。”
那是圣樱学院钟楼的精确坐标。
也是林浅最早在雨夜推算出的、那组神秘数字指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