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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风飚

    腥咸的海水,混着雨水,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不断上涨。

    天色黑如泼墨,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一种令人心悸的滞闷后,变得更加狂暴。

    一些年岁较大的村民,面对这越来越凶的雨势和始终不退、反而隐隐上涨的潮水,脸上侥幸也逐渐消失。

    这时,一阵穿透风雨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传到了人们耳中。

    “是风飚——!真的风飚要来了——!!”

    “各家各户,别再等了!快准备——!!”

    呼喊的是两个孩子的声音,一个清亮急切,一个稍显粗嘎却同样用力。是林默和她的兄长林洪毅。

    两人浑身已湿透,林洪毅用力敲着一面破锣,林默则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小脸在闪电的青白光芒下,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急迫。

    他们沿着村中主要的路径奔跑,避开已经漫上来的海水,一遍遍重复着警报。

    林洪毅一边敲锣一边对探头出来的村人大喊:“是真的风飚!快动起来啊!”

    林默的声音则更清晰些,“海水涨得不对!风里有股子拧劲儿!阿叔阿伯,快把船往高处拉!阿婆阿婶,快堵门!”

    他们的呼喊,敲碎了许多人心中残存的犹豫。渔民或许看不懂全部天象,但对“风飚”的恐惧是世代相传的噩梦。

    这一刻,湄洲屿没有半分多余的慌乱。哭喊无用,乱跑找死。所有活着的、能动的人,都在遵循着祖辈用鲜血和性命刻入骨血里的经验:各司其职,保命求生。男人护船,女人固家。

    所有来得及归岸、或本就留在村里的男人,已成了暴雨中模糊的水影。他们浑身湿透,冻得嘴唇乌紫,牙齿打颤,号子声在狂风中破碎却又顽强地响起。

    十几个人围着一艘稍大的木船,肩膀抵着粗糙的船帮,脚深深陷入湿滑的泥滩,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将赖以生存的伙伴往村子后方那片较高的石头坡上拖拽。

    坡面覆满湿滑的青苔,雨水如瀑冲刷,每一步都艰难万分。脚底磨破,手掌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皮开肉绽,混合着雨水和海水。

    有人被狂风吹得趔趄,立刻有旁边的人用肩膀顶上,彼此支撑,嘶哑的呼喝成了唯一的交流。

    终于将船拖上坡顶,他们立刻用浸泡得更加坚韧的粗麻绳,将船身与裸露的巨大花岗岩死死捆在一起,再搬来沉重的石块,压住船头船尾,确保它如同长在岩石上一般。

    有来不及拖拽上岸的小舢板被暴涨的潮水和狂风掀翻、卷走,撞在远处的礁石上,瞬间散了架。

    它的主人,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眼睁睁看着,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响,却猛地扭过头,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继续奔向另一艘需要加固的船。

    船没了,但只要人还在,只要这双手还能动,以后总能再攒、再造。此刻,保住能保住的,才是对家人最大的负责。

    男人在外搏命护船时,石屋内的战斗同样无声而激烈。阿苗的娘和阿姐阿椿,恐惧被压在心底,手上动作快得惊人。

    门槛外已垒起一层花岗岩石块,阿椿还在奋力将更大的石头滚过来加高。阿苗则跟着她娘,将晒干后富有韧性的海草混合着湿黏的泥土,迅速塞进门板与石框之间每一道可能渗水的缝隙。

    冰冷的海水已经漫过脚踝,浸透了她们单薄的裤腿,冰冷刺骨,但没人停下。绝不能让海水大量灌进屋里!

    屋里是勉强干燥的角落,是藏起来的有限口粮和那口决定生死存亡的淡水缸。

    阿苗娘扑向屋角那口粗陶水缸,掀开木盖检查。缸里积蓄的淡水是全家未来几天,甚至更久唯一的饮水来源。

    她小心翼翼地将边缘擦拭干净,盖上木盖,又用家里最好的一块旧麻布仔细包裹缸口,用麻绳紧紧扎死,确保即便有海水溅入或屋顶漏雨,也不会污染这“命水”。

    另一边,阿椿已将家里仅存的一小袋糙米、几串鱼干和捡来的、晒干的紫菜,装入完好的陶瓮,密封好,奋力搬到了屋内那个用石头垒砌、位置最高的台子上。

    风雨最狂时,林默爬上了自家屋旁一块地势较高的岩石,小小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仿佛随时会被卷走。

    她死死抓住岩石缝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处还在滩涂边最后努力的人群嘶喊:“快回来——!潮要漫上来了——!回——!”

    童稚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清晰与急迫。几个听到喊声的男人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高的潮线,终于咬牙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往村里跑。

    白未晞此时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行走在满是积水的村落小径上。浑水已没过她的小腿,狂风吹得人难以睁眼立足,但这些并不影响她的步伐。

    她看见一家石屋的茅草屋顶被狂风掀起一大片,雨水如注灌入,屋里的老人和孩子在惊恐地用盆接水。她跃上旁边低矮的屋墙,凌空伸手扯住那片即将完全飞走的、湿透沉重的茅草帘,将其硬生生按回原位,顺手从旁边抓起大大的石板,压在了草帘边缘。

    屋里的老人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屋顶的漏洞便被堵住了大半。

    她看见两个半大孩子惊慌地跑过,怀里抱着的陶罐眼看要滑脱。她手指轻托,那陶罐便稳了下来。孩子们甚至没看清她的样子,只感觉一股力传来,便赶紧抱紧罐子跑回了家。

    她没有言语,没有停留。只是穿行在人类为生存而激发的、极致浓缩的坚韧与秩序之中,默默看着,偶尔伸手。

    风飚持续的这段时间里。天地彻底被墨色吞噬,唯有狂风的咆哮、暴雨砸碎一切的轰鸣、以及海浪疯狂拍击岸边和屋墙的恐怖巨响。

    所有石屋都成了风飚中的孤岛。门被巨石和泥沙从内顶死,缝隙被堵严,窗户蒙上一切可用的布料。屋里,松明火把或油灯只敢点燃小小一簇,昏黄的光晕下,是一张张紧绷的、疲惫的脸。

    地上总有扫不尽的渗水,汇成冰凉的水洼。屋顶不时有雨水寻隙滴落,打在人的肩头,冰凉一片。

    屋内的人们紧紧挨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获取一点可怜的暖意。淡水吝啬地小口润喉,鱼干掰成小块慢慢含化,谁也不知道这场灾难要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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