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家,母女三人蜷在屋内相对干爽的高石台旁。阿苗娘紧紧搂着两个女儿,阿椿不再抱怨,阿苗也不再哭泣,只是睁大眼睛,在每一次屋外传来特别骇人的巨响时,身体微微发抖。
对海上亲人的担忧,在此刻被更直接的、对眼前房屋能否撑住的恐惧所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那仿佛要撕裂天地的咆哮声,终于开始减弱。雨点从狂暴的撞击变成了疲惫的滴答,风从尖啸化作了低沉的呜咽,最后只剩下掠过废墟的叹息。
涨到令人心惊胆战的潮水,开始缓慢地向后退去,露出被蹂躏得一片狼藉的滩涂和村道。
第一缕微弱的天光,挣扎着穿透尚未散尽的厚重云层,吝啬地洒落下来。不是阳光,只是灰白的光亮,却足以让在黑暗中煎熬了太久的人们,看清彼此脸上劫后余生的痕迹。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声声从胸膛最深处发出的、沉重而绵长的叹息。
顶门的石头被挪开,封窗的布料被取下,人们沉默地走出石屋,站在湿漉漉的、布满断枝残叶和泥沙的院子里,望着同样狼狈不堪的邻里,望着退却的海水,望着虽然破损但根基尚在的家园。
眼神交织,是确认彼此都还活着的庆幸,更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灾难过去了,但要做的事情更多,这里不会有官府的救济。外岛援助?相隔海域,自顾不暇。一切,只能靠自己。
天光微亮,几乎所有的男丁都已冲出家门,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海水和狼藉的断枝,奔向自家渔船的方向。
“还在!阿爹!船还在!” 欣喜若狂的呼喊在湿冷的空气中格外响亮。
那是幸运的大多数。船只虽然被风浪拍打得歪斜,船身布满刮擦的痕迹,固定用的麻绳深深勒进船板,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裂缝,但主体完好。
男人们扑到船边,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抚摸船身。随即,没有丝毫喘息,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取出平时积攒的、用油布包裹的宝贝,桐油、麻絮、备用的船板、更粗的缆绳。
他们烧起小小的炭火,融化桐油,混合麻絮,仔细填补每一道裂缝。检查并更换磨损的缆绳,加固松动的船板。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特有的焦苦气味,混合着海腥与泥土味。修补的“梆梆”声,成了灾后清晨最主要的节奏。船在,生计的根就还在,家就有希望。
但也有沉默的边角。村东头,老渔民陈平和他的大儿子,呆呆地站在一片空荡荡的礁石旁。那里原本系着他们家那艘用了十几年的旧木船,如今只剩下几段被浪拍碎、散落在泥滩上的烂木板,和半截深深嵌入石缝、绷断了的粗麻绳。
陈平佝偻着背,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儿子猛地蹲下身,开始一块块捡拾那些破碎的船板,动作僵硬而固执。
周围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却无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安慰。在这岛上,船没了,对一个渔民家庭而言,和天塌了差不多。
往后,全家只能靠赶海捡些微薄的贝类螺蛳度日,省吃俭用,一点点重新积攒造新船的钱,那可能是一年,两年,甚至更久看不到头的苦熬。陈平家未来的日子,已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暗。
屋外如此,屋内亦是一片狼藉,地面是没过大半脚背的浑浊积水,混杂着倒灌进来的海泥和杂物,散发着腥咸腐坏的气味。屋顶多处漏雨,将好些干燥的角落也淋得透湿。
女人和孩子们正用木盆和破瓢,一勺一勺将屋里的积水舀出去。收拾完积水还要仔细检查屋顶,紧急修补漏洞。
最重要的淡水缸,被小心地清理。倒掉可能混入咸水的脏水,用干净的布巾反复擦拭缸壁。然后再将干净的容器放到屋檐下或院中干净处,承接天空落下的、此刻已变得清澈的雨水。看着清水一滴滴、一汪汪重新积聚,人们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
几乎就在船只得到初步修补、确认可以下水之后,渔民便迫不及待地行动了。他们深知,风浪过后,近海的鱼群往往会被搅动聚集,正是捕鱼的好时机。
这是大海在施以暴虐之后,给予的补偿,必须紧紧抓住,否则家中本就不多的存粮,支撑不了几日。
海面上,点点帆影和摇橹的身影再次出现,破开尚未完全平静的波涛,撒下修补过的渔网。
与此同时,村里的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也纷纷挎着竹篮、拿着小锹小耙,走向退潮后裸露出来的大片滩涂。
风雨冲刷之后,蛏子、蛤蜊等贝类的气孔更容易被发现,搁浅的小鱼小虾也比平日多。他们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滩上,眼睛仔细搜索着每一个可疑的小孔,不断的捡着。
潮湿、寒冷、惊吓、劳累……这场风飚带来的后遗症,很快开始在体质较弱的人身上显现。咳嗽声、呻吟声,从一些石屋里隐约传出。
阿苗的娘在清理积水时便已脸色不佳,此时更是开始发热,浑身酸软无力,却还强撑着想要继续干活。
阿椿翻出家里仅存的一点晒干的、带着咸味的艾草,扔进瓦罐里,放在尚有余温的灶膛边煨着,希望能熬出点药效。
岛上没有郎中,常用的“药材”无非是海边生长的几种野草:艾草驱寒,蒲公英清热,鱼腥草治痢疾……
阮阿婆年纪大,也有些咳嗽,阮澜语懂事地开始生火熬姜汤,姜是岛上稀罕物,只有一点点珍藏。
病痛,是这场天灾最无声却同样残酷的延伸。药物匮乏,治疗全靠土法和硬扛。能熬过去,是运气。熬不过去,便是命。
临近午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却急切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响起。
“回来了!有人回来了!”
“是阿德叔的船!还有……好像是林远家的船!”
是的,有船回来了。零星两三艘,船身布满狰狞的刮痕,船帆破破烂烂,它们艰难地穿过尚未完全平息的涌浪,歪歪斜斜地靠向码头。
阿苗正收拾晾晒的咸草,听到喊声,她浑身一僵,手里的草掉在了地上。阿苗娘和阿椿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母女三人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码头。
第一艘靠岸的船上,踉踉跄跄跳下几个人影,浑身湿透,面容被风浪和疲惫折磨得狼狈不堪。
紧接着,第二艘船也靠了岸。当先跳下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有人认了出来:“是……是苗她爹!”
他身后,阿苗的大哥也挣扎着爬下船,脚步虚浮,却牢牢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爹——!大哥——!” 阿苗的哭喊声响起,带着狂喜、后怕、以及这一夜积攒的所有恐惧与绝望,化作无法抑制的痛哭与颤抖。
阿苗的爹,这个黝黑粗粝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摸着女儿们的头,喉咙哽咽,只说得出:“没事了……没事了……躲过去了……”
他们找到了一个背风的狭小礁湾,拼命将船卡进去,用船锚和能找到的一切重物固定,父子俩蜷在船舱里,听着外面天地崩塌般的巨响,熬过了最恐怖的风暴核心。船受了损,但人总算捡回条命。
类似的短暂欢欣在码头各处零星迸发。又有两艘船艰难归来,带回了另几家苦苦等待的亲人。重逢的哭泣、嘶哑的安慰、对风暴心有余悸的描述,混合在一起。
然而,这份喜悦注定是局部且短暂的。
有的人在最初涌起的希望之后,脸色渐渐变得更加苍白。他们数着归来的船只,望着依旧空荡的海面,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