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阿婆一听白未晞要去港口卖鱼,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连连摆手,“白姑娘,你是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
她指着木盆里那些鱼,语速快了起来,带着担忧:“这些鱼,看着多,可它离了海,容易死。天气虽凉了些,可白日头底下,死上一日就要开始发臭。到那时,别说卖钱,送人都没人要了!”
她顿了顿,看着白未晞平静的脸,知道这姑娘有主意,但话还是要说透:
“再说港口,那也不是咱们想卖就能卖出价的。这几日风飚刚过,各处的渔船怕是都急着出海补回损失,码头上的鱼指定不会少。鱼一多,那些鱼贩子就要压价,他们能把你价钱压到泥里去!说不定,在码头耗上一天,还卖不完的。”
阮阿婆叹了口气,她是真替白未晞心疼那买药的本钱,更觉得拿这些好药换了堆“烫手山芋”,实在不值当。
“如今咱们岛上去港口的船又没个定数……”
“船我买了。”白未晞接话,语气如常。
阮阿婆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都睁大了些:“买、买了?”
“嗯。”白未晞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海货,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能卖掉,就卖掉。卖不掉,也无妨。”
阮阿婆张了张嘴,看着白未晞深黑沉静的眼眸,里面既无对亏本的忧虑,也无对可能麻烦的厌烦,只有一片了然之后的平淡。
她忽然就明白了。
白姑娘根本不在意这些鱼能不能换来钱,或者能换多少钱。
她换药,本意就不在牟利。如今这些鱼,处理也好,卖掉也罢,甚至烂掉,对她而言,恐怕都不会觉得有什么。
用过午饭后,白未晞便独自驾着新买的小船,驶离了湄洲屿。
船上载着两个大木桶,是上午换来的海货。
小船离岸渐远,进入开阔海域。这次就她一个,便不再正常行驶。
白未晞站在船尾,单手轻按在船舷上。
一缕的阴寒气息,自她掌心悄然溢出,如同无形的弦,细微地扰动着小船周遭的气流与水流。
霎时间,海风似乎更“顺从”地鼓满了帆,船底水流亦变得异常“服帖”。
小船破浪的速度陡然提升,却不显颠簸,反而异常平稳,如一支离弦的灰箭,悄无声息地切开墨蓝色的海面,只在身后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笔直而浅淡的航迹。
不过一个时辰,远比寻常航程快上许多,一片更为繁华的港区轮廓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次没有去黄崎港,而是到了位于兴化湾内、更为靠近内陆平原的涵头港。
此处港湾条件更好,不仅是渔港,更是连通闽中内陆物产与沿海贸易的重要码头。
岸上屋舍连绵,人流熙攘,远处还能望见成片的稻田和菜畦。
白未晞将船泊在一处专泊小渔船的杂乱码头边缘,缴纳了泊费。
她提起两桶鱼,寻了码头与市集交界处一个人流尚可的空地,将桶放下。
她没有像其他鱼贩那样高声吆喝,只是静静站着,她的出现很快引来了侧目。
原因无他,实是她的模样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一身素净的麻衣布裙,肤白若雪,面容沉静,眉眼间毫无风霜劳碌之色,深黑的眼眸看向往来行人时,疏淡得像在看远处的云。
这哪里像终日与风浪腥膻为伍的渔家女?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走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
好奇、探究、甚至些许轻佻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却鲜少有人在她的鱼筐前驻足。
偶尔有人问价,她报出的价钱虽公允,但问价者打量她几眼,又看看筐里虽鲜活却并非顶级稀缺的渔获,总是摇摇头走开。
直至下晌,她一条鱼都没卖出去。
市集人流已减。两桶鱼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再无卖相可言。
她弯下腰,将死鱼分拣至一个桶里,准备倒入海中。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机警却又忍不住诱惑的野猫,从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蹭了出来。
是个小乞丐,看身量约莫十一二岁,赤着黑乎乎的脚,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头发乱蓬蓬地结着绺。
他不敢靠得太近,隔着几步远,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市井孩子特有的油滑与试探:
“阿姊,这鱼……你不要了么?是要扔了?”
白未晞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小乞丐被她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眸一看,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目光仍钉在鱼上,快速补充道:“你要是扔,能,能给我吗?”
“给你。”她松开手,将死掉的那桶鱼往小乞丐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语气平淡,没有施舍的怜悯,也没有嫌弃的厌烦,只是随手处理掉不再需要的物件。
小乞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连一句多余的盘问或驱赶都没有。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这个桶,我等一下给你还回来。”
白未晞点了点头。
“多谢!多谢阿姊!”他语速极快地低声道谢,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拖拽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水桶,踉踉跄跄却速度不慢地往码头更边缘、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僻静角落挪去。
小乞丐拖着水桶消失在那片杂物堆后,白未晞便不再关注。
日头从炽白转为金黄,再一点点沉入西边的山峦与海平线之下。
白未晞始终站在那里,那个说会还桶的小乞丐,并没有出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码头上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和更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声响。
海风带了凉意,吹拂着白未晞的衣角。
就在这时,一个比之前更矮小身影,从暮色与杂物堆的阴影交界处,艰难地挪了出来。
那是个女乞儿,看着只有六七岁,比之前那个男孩更加瘦骨伶仃,套着一件几乎拖到地上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旧成人外衫。
她双手费力地拖拽着白未晞的木桶,走了过来。
走到离白未晞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看了看白未晞脚下那个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木桶,抬起了头。
码头边微弱的灯光映照下,能看到她脏污的小脸上,有两道被泪水冲刷出的、相对干净的痕迹,在灰扑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此刻仍盈着泪水,“这位阿姊……”她吸了吸鼻子,“桶……还你。”
她费力地将木桶又往前推了一点点,然后缩回手。
白未晞的目光落在那空荡荡、只剩一点污渍和水痕的木桶上,又移到女乞儿泪痕斑驳、惊惶不安的脸上。
“出事了?”她问。
女乞儿点了点头,抬起袖子胡乱抹着脸,却越抹越花,抽噎着,断断续续道:
“鱼被、被抢走了……好多。大哥抱着鱼桶,头被他们用木棍打破了……流了好多血,晕过去了。刚刚,刚刚才醒……他、他让我来还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