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看着女乞儿那双蓄满泪水、混杂着恐惧与一丝期盼的眼睛,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她提起脚边那只装着剩余活鱼的木桶,又将女乞儿推过来的空桶也拎在手中,平静道:“带路。”
女乞儿茫然,“去哪?”
“你们住的地方。”白未晞应声。
女乞儿鼻子一酸,猜到了什么。小声的道着谢,然后转过身,领着白未晞,走向码头最边缘的阴影里。
她们穿行在堆积如山的废弃船板、破损渔网之间。
这里的气味复杂刺鼻,是腐烂、霉变、排泄物和海腥味的混合体。
脚下没有路,只有被人踩踏出的泥泞小径。
远处码头的喧哗与光亮,到这里只剩下模糊的回响与零星透过的微光,更衬得此地如被遗忘的角落。
最终,女乞儿在一处低矮的、由几块残破船板和油毡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前停下。
窝棚依着一堵废弃砖墙而建,开口窄小,里面黑黢黢的,只透出一点微弱的、跳动的火光,大约是捡来的油脂或松明。
“阿姊,就、就在这里……”女乞儿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安。
白未晞微微弯腰,看向窝棚内部。
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狭小,地面铺着些干草和破布。火光映照下,她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除了带路的女孩和那个讨鱼的男孩,里面还有三个孩子。
受伤的男孩正靠坐在最里侧的墙角,头上胡乱缠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布条一侧已被深色的血迹洇湿了一大片。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有些涣散,听到动静,努力地抬起眼皮看向入口。
在他身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正跪坐着,她的一条腿蜷曲着,姿势有些不自然。
窝棚另一角,还蜷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女童,正抱着膝盖,呆呆地坐着。
见有人来,跛脚女孩立刻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入口。
当看到白未晞和她手里提着的、眼熟的木桶时,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带路的小女孩,眼中带着询问。
受伤的男孩也看清了白未晞,他挣扎着想坐直些,嘴唇动了动,却因虚弱和头晕,只是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身体晃了晃,差点歪倒。跛脚女孩连忙扶住他。
“二妹,”受伤的男孩喘了口气,声音沙哑虚弱,对跛脚女孩说,“这、这就是……码头那位……好心的阿姊。”
他的目光落在白未晞提着的空桶上,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愧疚,“阿姊……对不住……还的晚了……”
白未晞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将两个木桶放在窝棚外稍干净些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扫过,掠过几张稚嫩却写满困顿与不安的小脸,最后定格在男孩头上的伤口处。
“伤,看看。”她说着,向前迈了一步,蹲下身,与男孩平视。
她的动作自然,仿佛踏入这污秽窘迫之地,与走在阳光大道并无区别。
窝棚里的孩子们都愣住了。就连那个呆坐的女童视线也转了过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干净得出奇的陌生人。
白未晞伸手,轻轻解开了男孩头上那条肮脏的布条。
伤口暴露出来,在左侧额角,约两寸长,皮开肉绽,边缘有些浮肿,血迹虽已半凝,但仍有少量在渗出。
她没有多言,起身,对跛脚女孩道:“看着他,莫乱动。”
然后,她便转身,径直走出了这片污秽的角落,身影很快融入码头边缘稍显明亮的区域,朝着远处灯火更密集的市街走去。
涵头港的夜市虽不如白日喧腾,却也未完全歇息。
沿街仍有不少铺子开着门,售卖着各类吃食杂货。药铺却已大多打烊,只余一两家兼做夜间急症生意的,门板半掩,透出灯光。
白未晞先走到一处尚在营业的食摊前。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正就着油灯收拾锅灶。
摊子上摆着几个大陶瓮,盖子半掀,冒出袅袅热气,传出米粥和面食的香气。
“米粥,面汤,各要一大钵。窝头十个。”她开口,声音清晰。
摊主抬头,忙不迭应道:“好嘞!这就给您盛!”
他用厚实的陶钵盛了满满两钵,又用干荷叶包了十个温热的窝头,麻利地捆好。
白未晞付了钱,将还烫手的陶钵小心放入竹筐,窝头放在最上面。然后,她走向那家亮着灯火的药铺。
药铺掌柜正准备上门板,见有客来,是个年轻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姑娘,抓药?铺子快打烊了。”
“嗯。”白未晞报出几样:“三七粉、白及粉,各一两。再要些茯苓、陈皮,分量你看着配,够三五日煎煮。”
掌柜见她目标明确,便也不多问,转身拉开药柜称量。
白未晞的目光掠过柜台一角,那里还摆着些成药的瓷瓶和小罐。
“那个,祛瘀消肿的药膏,也要一罐。干净布条也要。”
很快,药材包好,药膏也递了过来。白未晞再次付钱,将药也收进竹筐。
她背着筐,沿着来路,重新走向那片黑暗的码头边缘。
窝棚里,几个孩子正不安地等待着。火光跳跃,映着他们惶惑的脸。
受伤的男孩闭着眼,眉头微蹙,不知是昏睡还是忍痛。
跛脚女孩紧紧挨着他,还桶的小女乞儿依偎在跛脚姐姐身边,大眼睛时不时望向黑漆漆的棚外。
更小的那个依旧呆呆坐着。
当白未晞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窝棚口时,里面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
他们闻到那随着她进入而飘散开的、陌生又诱人的食物香气,几个孩子的眼睛都瞪大了,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
受伤的男孩也睁开了眼,看到白未晞真的回来了,还带了东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
她先从竹筐里取出装清水的小竹筒和干净布巾,开始清理男童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脏物。
清凉的水触到伤口,男孩疼得抽了口气,却咬牙忍着没叫出声,只是紧紧抓住了旁边跛脚妹妹的衣角。
跛脚女孩,被称作“二妹”的,紧张地看着白未晞的动作,又看看兄长痛苦却强忍的脸,嘴唇抿得发白。
其他几个孩子也屏息静气,小小的窝棚里,只剩下火焰噼啪的轻响,和白未晞手中布巾擦拭的细微声响。
清理完毕,白未晞将三七粉均匀撒在男孩的伤口上,然后用新的桑皮纸覆盖,用干净的棉布条重新为他包扎好。
整个过程安静利落,没有多余的话语。男孩只觉得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随后是药粉带来的些微刺痛,但之前那种火辣辣的胀痛感确实减轻了许多。
他怔怔地看着白未晞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深黑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伤口。
“伤口莫沾水,两日一换药。”包扎完毕,白未晞收回手,将剩下的三七粉油纸包递给旁边的跛脚女孩,简单交代。
接着她拿出那罐祛瘀药膏,递给跛脚女孩:“这个,外敷,消肿。”然后,她取出那两个大陶钵。
米粥的醇香和面汤的咸鲜气息立刻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能自己吃么?”她看向受伤的男孩,又扫过其他几个孩子。
跛脚女孩连忙点头,眼中已有了泪光:“能,能的!多谢阿姊!多谢……”她手忙脚乱地去找能盛装的破碗,只有两个豁口的陶碗和几个粗糙的贝壳。
白未晞将陶钵和窝头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木板上。
她没有去分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跛脚女孩小心翼翼地先盛了一碗温热的米粥,递到兄长手里,又给其他妹妹分那面汤和窝头。
孩子们显然饿极了,接过食物便迫不及待地小口吃了起来,烫得直呵气也舍不得停下。
受伤的男孩捧着粥碗,手有些抖,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喝着久违的、温热软烂的米粥,喉咙哽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