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内一片寂静。
沈知澜坐在窗边,膝上摊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晃动的竹影上,并未真正看进去。
凌薇在里间歇着,呼吸均匀绵长,云随和云起侍立在外间。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外头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
青枢无声地挡在了门前。
来人是沈知逸。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开朗笑意,声音清亮:“侍卫姐姐,父亲请兄长过去一趟,说些家常话。”
青枢神色平淡:“沈侧卿正陪着殿下歇息。”
沈知逸笑容不变:“父亲难得见兄长一面,叙叙话罢了,不会耽搁太久。”
说着便要往里走。
青枢脚步未移,恰好拦住去路:“殿下浅眠,不喜惊扰。”
气氛微凝。
这时,云随忍不住出来,语气有些硬邦邦的:“郎君今日乏了,已歇下了。”
沈知逸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转向云随,定定看了他片刻,才慢悠悠道:“云随,兄长难得归家,与父母叙话天伦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如今进了王府,连家人想见一面,都这般难了?”
恰在此时,里间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沈知澜走了出来,他已整理好衣襟,面色平静无波,对着青枢微微示意,又看向沈知逸,点了点头。
沈知逸脸上立刻重新堆满笑容:“兄长,快请吧,父亲等着呢。”
沈府东院,书房。
沈知澜的生父齐徽坐在上首,脸色阴沉,沈知逸侍立一旁,目光在兄长身上转了转,垂下眼,一副温顺模样。
齐徽烦躁开口:“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五殿下对那商贾之子青眼有加,新婚第二日就敢为他求元君之位。”
他盯着沈知澜,语气近乎质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沈知澜垂眸静立,不发一言。
沈知逸适时轻叹,声音温软:“兄长在王府,想必不易,只是五殿下此举......未免太不顾及兄长的颜面了。”
“颜面?”苏徽像是被戳中痛处,猛地提高声音,“他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可言?被个商户残疾压在头上,我沈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沈知澜:“如今这般处境,你就甘心?”
沈知澜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书案上的纸笔。
下人将纸笔取来。
他没有坐,就那样站着,提笔蘸墨,落笔从容,几行字迹清峭:
【昔慕清名,何以闻铜臭而色变?门庭求洁,奈何见微瑕而难容?儿愚钝,不解其衷。】
写完,他将纸轻轻推向苏徽。
苏徽接过,草草一扫,脸色瞬间涨红。
他抓起那纸狠狠摔在桌上:“你、你这是在讥讽谁!什么铜臭微瑕,你如今这样子,难道不是沈家的‘瑕’!”
沈知澜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父亲因恼怒而扭曲的脸。
苏徽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火起,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虚怯,猛地一拍桌子。
“跪下!”他色厉内荏地喝道。
沈知澜纹丝未动,只静静看着他。
一旁的沈知逸适时上前半步劝道:“父亲息怒,兄长如今毕竟是亲王侧卿,身份不同往日,这跪礼......”
“侧卿怎么了?”苏徽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侧卿就不是我儿子了?就不是沈家的人了?我如今连让他跪一跪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扫向沈知澜身后的云随云起,声音发狠:“还是说,要我让人请你跪下?”
云随脸色一变,就要上前,就在此刻,沈知澜的指尖在身侧极轻地动了一下,一个简单的手势。
云起看见,眼神微凝,手上力道加重,将云随死死拽住。
沈知澜没有流露出屈辱或愤怒,只是平静地撩起衣摆,屈膝,缓缓跪了下去。
苏徽见他服软,心头那口气却并未顺畅,反而被那平静衬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从前太女殿下在时,你是何等风光?阖家的指望,如今呢?殿下薨了,你非但不能以身殉节,全了忠义清名,反而苟活于世,嫁与一个失了势的皇女为侧室!
你让你母亲在朝中如何自处?让你父亲我在这内宅如何抬头?”
话语如刀,沈知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那些话只是过耳的风。
唯有他的唇色,在话音落尽时,褪去最后一丝血色,眼底深处,似有暗流涌过,转瞬又归于沉寂。
苏徽发泄完,勉强平复呼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刻意放缓语气道:
“你母亲与我也替你长远思量过,你如今这身子,这性情,在王府那等地方......怕是难。
那奕家子是何等人物?商户出身,最擅钻营逢迎,模样又生得......妖娆。
五殿下如今瞧着新鲜,他又是个会来事的,长此以往,后院里哪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他抬眼,目光复杂地落在沈知澜的脸上,叹了口气,像是惋惜:
“你自小性子就冷,不懂那些曲意承欢的手段,如今连话都说不了。难道指望五殿下永远顾念旧情,看在太女殿下的份上怜惜你?
等她新鲜劲过了,或是那奕韶使些手段,你被冷落一旁,到时候,我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母亲在朝中,还要不要同僚的尊重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看似为他打算:
“所以,家里商议着,在云台山那边,特意给你新建了一处别院。一应都是按你的旧日喜好布置的,伺候的人也挑的最老实本分的。你搬过去,图个清净,也省得在王府里......平白受气,这既是保全你的体面,也是保全沈家的体面。”
他说完,观察着沈知澜的神色:
“你是个聪明孩子,其中的利害,应当比为父更清楚,听明白了吗?回去自己跟五殿下提,沈家会安排好一切,绝不让你委屈。”
沈知澜心底漠然,甚至觉得有些荒诞,去庄子上......怕他这哑巴的侧卿失了宠,连累沈家人在朝中被同僚暗讽“连个商户子都压不住”。
所以,要在他沦为笑柄之前,抢先一步,将他“体面”地请出去,藏起来。
新建的别院不过是一座展示沈家仁厚的摆设,每一笔花费都是日后仁至义尽的证明。
不过,这样也好,去了那边,少了王府里诸多眼睛耳朵,真要查什么也查不到他头上。
是沈家自己提的,与他无关,反倒比他原先预想的还要方便些。
沈知澜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苏徽面色稍缓时——
“啧,云台山啊......听说夏天蚊子挺多的。”
一个懒洋洋的嗓音,打破了书房内凝滞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