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浑身一僵,霍然转头。
只见凌薇不知何时斜倚在了门框上,头发松松挽着,衣领微敞,正抬手掩住一个漫不经心的哈欠,眼角还带着点惺忪水光。
她身后,青枢静立如松,而原本守在门外的几个沈家仆从,此刻都面色发白,垂首屏息,如有实质的无形压力,让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徽脸色骤变,沈知逸的笑容僵在嘴角。
凌薇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沈知澜挺直却孤清的背影上。
她趿拉着步子走过去,很自然地伸手,穿过他的臂弯,稍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们沈家......”她拍了拍沈知澜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语气带着点困惑,“是不是对静养这词,有什么特别的误解?”
苏徽迅速压下惊惶,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躬身道:“殿下醒了?可是下人们惊扰了殿下?臣侍、臣侍正与孩子们说些家常......”
“听见了。”凌薇掏了掏耳朵随意接道,“什么殉节啊,丢人啊,别院啊......是挺家常的。”
她抬眼,那双总是半阖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苏徽强自镇定的脸:
“苏正君的气节,就是逼着活人去给死人陪葬?”
“大姐仙逝,父皇母君尚且心怀悲悯,不忍苛责旧人,怎么到了你这儿,活着喘口气,倒成了罪过?”
她语气渐凉,带着压力:“还是说,你觉得我的王府,就这般不堪,连我姐姐留下的人都容不下,养不起?”
这话太重。
苏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腿脚发软:“殿下言重,臣侍不敢!实在是为澜儿身子着想,那云台山别院清净......”
“哦,为身子着想。”凌薇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若有所思道,“那我倒是听说,温泉比山风养人。”
苏徽不明所以,只能顺着:“殿下说得是。”
“那正好。”凌薇忽然笑了,“城西我那处温泉庄子,地气暖,水也好,比云台山舒服,静养嘛,自然要挑最好的地方。”
苏徽继续应声:“殿下说得是。”
莫非这位五殿下,其实也不想把澜儿留在眼皮子底下?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半分,隐隐觉得,自己或许歪打正着,合了贵人的心意。
然而凌薇话锋一转:“至于你们沈家原本打算用在别院修缮、仆役供奉上的那份心意......也别浪费了。”
她欣赏着苏徽青白交加的脸色。
“直接折成现银,给知澜吧。”
苏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在对上凌薇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时,所有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殿下,思虑周全。”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是臣侍......考虑不周。澜儿的一切,自当由殿下安排。那些......心意,臣侍会尽快备妥,送至王府。”
“今晚之前。”凌薇语气轻松地补充,“我就要看到。青枢,你留下,帮着苏正君清点一下,数目要对,心意要足。”
“是。”青枢应声,往前一步。
苏徽眼前发黑,喉头腥甜。
凌薇却已不再看他,她转向沈知澜:
“走了,你家这床硌得我腰疼,还是回去睡得踏实。”
沈知澜被她拉着,脚步迟滞地跟上。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手比他小了一圈,手指纤长,此刻正不容分说地握着他几根冰凉的手指。
暖意从那有限的接触面骤然传来,甚至带着点烫人的错觉,一路烧进他沉寂的指节,烧得他整只手都微微发起麻来。
凌薇拉着人,旁若无人地穿过沈府庭院。
沈尚书得了消息,匆匆赶到二门,脸上端着礼仪性的笑容,仿佛后院书房里的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凌薇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便带着人钻进了马车。
车厢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
凌薇松开手,靠回车壁,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番连敲带打耗尽了她的懒劲。
马车平稳驶离沈府所在的街巷,许久,凌薇才开口,声音带着事后的倦怠:
“轮脸皮厚,还得是他们。”
沈知澜缓缓抬起眼,看向对面似乎已然睡去的女子。
他袖中的手指,无声地收拢,将那丝剩余的温度,紧紧握入掌心。
傍晚,王府果然收到了沈家送来的银票。
青枢回禀凌薇:“殿下,沈尚书说,是补给沈侧卿的添妆。”
凌薇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
“添妆?”她眼神里掠过一丝玩味,“这妆添得,倒是实在。”
凌薇让青枢将沈家送来的送去了沈知澜的静梧院。
刚吩咐完,外头就传来六皇女凌熙那活力过盛的声音:“五姐!五姐我带了真正的好酒来啦!”
话音未落,人已经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书房,手里抱着个精致的酒坛,脸上挂着献宝似的笑。
“上回那喜酒喝得太急,不算数。”凌熙把酒坛往桌上一放,拍开封泥,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这可是我特意从母君那里讨来的陈酿,今天咱们慢慢喝,我非得证明我的酒量不可。”
凌薇由着她折腾,姐妹俩就着几样简单小菜,对酌起来。
几杯下肚,凌熙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五姐,你是不知道,”凌熙凑近些,眼神清亮亮的,“我上回跟母君说,也想讨两个像你府里那样顶好看的侧卿,结果你猜怎么着?”
“母君让我滚一边儿去,说‘那是刚好沈家有人要安置,奕家又正好想表忠心,这才凑了一双。’”
她模仿着景和帝的语气,“‘真当老五在挑白菜呢?’”
凌薇听着,唇角微弯,摇摇头,将杯中酒饮尽。
凌熙托着腮,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有时候觉得,宫里......比以前安静了。”
凌薇斟酒的手顿了顿。
“也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凌熙晃了晃酒杯,眼神有些飘,“就是觉得......二姐三姐她们,好像都更忙了,说话也总隔着点什么。”
她抬起眼,看向凌薇,那双总是带笑的眼里难得露出一点迷茫,“连五姐你也是,看着还是那样,可总觉得,你也挺累的。”
凌薇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慢慢转着手中的酒杯。
“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凌熙自嘲地笑笑,仰头把酒喝了,“就是偶尔会想,要是大姐姐还在......她肯定有办法让大家还跟从前一样。”
大姐姐。
这个名字在两人心间漾开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