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过皇陵东侧的荒坡。
这里没有松柏,没有香火,连野草都长得稀疏而扭曲。
三百六十二座无名坟冢如大地溃烂的疮疤,深埋于冻土之下。
碑石皆被磨平,墓志尽数焚毁,仿佛这些人从未活过。
可风过时,却总带着一丝铁锈与腐药混杂的气息——那是血渗入青砖、骨化为尘前最后的低语。
云知夏立在坡顶,素麻粗衣尚未换下,赤足踩在枯草上,脚底旧伤裂开,血迹已凝成暗红斑块。
她身后,小药提着一盏风灯,火光微弱,照不透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老讼布拄着竹杖,背上的冤条在风中轻轻拍打,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就是这儿。”他声音沙哑,“‘罪医冢’——朝廷讳称,实则活埋场。”
话音未落,枯井边忽然传来窸窣响动。
一袭灰袍自幽黑井口缓缓升起,白发如霜,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不灭的余烬。
娘子捧出一柄铜钥,锈迹斑驳,却隐隐泛着紫光。
“药神密室,只许守婢入。”她开口,声如枯叶摩擦石缝,“可你……烧的是活人,我开的是死门。”
她将钥匙递出,指尖颤抖,却不肯松手。
“他们临死前,都在喊‘方未传’。”她盯着云知夏,一字一顿,“三百六十二人,没人写下最后一个方子。他们的手被折断,舌头被剜去,可心还在跳——他们在等一个人,能把血读成字的人。”
云知夏没有立刻接过钥匙。
她望着那柄铜钥,目光沉静如渊。
前世她是药师,不是术士;她信科学,不信鬼神。
可当日在宫门前,火簪娘掌心血书、百姓哭声震天时,她便明白——这一世的医道之争,早已不止于药理对错,而是生死与话语权的厮杀。
若知识被焚,那就用血来记。
若真理被掩,那就由她来掘。
她伸出手,五指修长而稳定,接过铜钥的刹那,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一段沉睡百年的怨念。
三人随娘子子绕至荒坡背面,一块巨岩半掩着一道铁门,其上刻着三个阴刻大字——医罪录。
铁门厚重,锈蚀斑驳,门环为药炉形状,炉心嵌着一枚晶石,色泽暗红,状若凝血。
云知夏蹲下身,取出炭条细细摹写门纹。
片刻后,她眸光一凝——门环内藏机关,炉心晶石可旋,其下凹槽形似眼瞳,标注古篆:“药眼承血,方可启魂”。
需以医者之血滴入。
她抽出袖中银刃,毫不犹豫划破指尖。一滴血坠落,正中“药眼”。
刹那间,晶石微亮,铁门缝隙渗出暗红雾气,如烟非烟,如血非血,缠绕升腾,竟在空中勾勒出模糊人影轮廓,转瞬即散。
娘子低语,声音几不可闻:“百年来,三百六十二名良医,皆被冠以‘蛊乱’‘妖术’之罪,活埋于此。他们的血,渗进石缝,成了字。”
铁门轰然开启,腥风扑面。
密室深藏地下三层,阶梯蜿蜒向下,壁上嵌着残烛,火光摇曳,映出墙上无数抓痕与刻字——“此疫可治!”“勿信太医院!”“方在心口,莫失莫忘!”……
铁匣林立,层层叠叠,皆锁死封印。
唯中央一座漆黑铁匣,通体无铭,仅以一条泛黄人皮为绳捆缚,其上烙印四字:初代祭司。
云知夏缓步上前,呼吸微滞。
她取出控脉针轻挑绳结,人皮脆如枯叶,触之即裂。
掀开匣盖,内里并非典籍,而是数十卷残破人皮,每一张皆以血书写就,字迹扭曲挣扎,墨色深褐近黑,显然非一时所成。
她取最上一卷展开,指尖刚触及表面,忽觉心口一烫!
眼前骤然一黑——
幻象浮现:大殿之上,金碧辉煌,一名老医跪于丹墀,白发披散,双手高举一方:“陛下!此疫乃寒毒入络,可用麻沸散剖腹取疾,辅以清瘟汤三剂可愈!”
龙椅之上冷笑:“妖言惑众!开膛破肚,岂非邪术?”
侍卫蜂拥而上,拖拽而出。
烈火熊熊燃起,老医被投入火堆,最后一刻,他咬碎肋骨间藏匿的骨簪,在焦黑胸骨上刻下方子,嘶吼:“方未绝——”
幻灭。
云知夏猛地回神,冷汗涔涔滑落鬓角,指尖仍触着人皮卷,那血字竟微微发烫,仿佛有心跳从纸背传来。
她终于明白——
这不是记录。
是遗魂。
是那些被焚、被埋、被抹去名字的医者,用最后的生命力,将记忆与执念封存在血肉之中,等待一个能听见他们呐喊的人。
风灯忽闪,照见她眼中寒焰燃起。
她轻轻抚过那一卷卷血书,声音极轻,却如刀锋落地:
“你们烧的是人,留下的是火种。”
“而我,正是来点火的。”
暗道深处,墨二十八伏在冰冷石缝之后,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他奉靖王之命,监视密室动静。
可此刻握在手中的刀,却重如千钧。
那盏风灯将灭未灭,映得云知夏侧影如刃削就——她静坐于铁匣前,双手捧着一卷泛黑的人皮,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忽然,血光自卷中腾起,不是火,却胜似烈焰,刹那间灌满整座密室,照亮她苍白的脸。
光影交错,幻象再现:老医被拖出金殿,白发飞扬,口中仍在高呼药理;火焰吞噬衣袍的瞬间,他竟以断骨为笔,在焦黑胸膛刻下方剂。
那一声“方未绝——”穿破时空,直刺耳膜。
墨二十八猛地抬手,刀已出鞘三寸——
可就在下一瞬,那焚身的老医幻影竟缓缓转头,浑浊的眼窟直直望来,仿佛穿透层层石壁,落在他藏身之处。
“你祖父……也死于‘蛊罪’?”
声音嘶哑,如从地底爬出。
墨二十八浑身剧震,指尖发麻,刀尖“当”一声磕在地上。
他父亲是北境疫医,三年前因上报瘟情遭构陷,以“散毒惑民”之罪活焚于市。
尸骨无存,只余半块烧裂的铜牌被他偷偷捡回。
而祖父……更是早年因献“寒症九针图”触怒权贵,一夜之间全家贬为贱籍,病死荒村。
这些事,无人知晓。连王爷都不知。
可这幻影知道。
他呼吸停滞,冷风自背后钻入衣领,像无数冤魂贴耳低语。
不是鬼。是记忆。是那些被抹去的名字,借血还魂。
他踉跄后退,不敢再看,也不敢上报。
任务未成,却无法开口。
若说亲眼见到了三百年前的冤魂?
谁信?
若说出自己血脉亦染此痛?
更无人容。
他只能退。无声地退。消失在黑暗里,如同从未存在。
密室内,云知夏并未察觉暗处的波澜。
她只觉心头一阵异样悸动,似有无数目光汇聚于她肩头——沉重,却不压迫。
那是托付。
她取出油灯,欲细读血录,可灯火刚近,纸面竟簌簌剥落,字迹如灰烬般片片碎裂!
她迅速吹灭火苗,指尖轻抚残卷边缘,触感酥脆如秋叶,稍一用力便会化为齑粉。
“血怕光。”娘子不知何时立于身后,声音枯涩,“也怕水。洗药谷上游,有人投‘忘忧散’入泉眼,地下水流经此处,浸润石壁三十年。血录若沾此水,字即腐心。”
她顿了顿,”
云知夏眸光骤冷。
裴元济,前太医院首座,隐世医首,一生秉持“医不言政”,曾救万人却拒立一碑。
如今,竟也在阻她寻真?
她低头凝视手中残卷,封面空无一字,唯有卷首一点深褐印记,形似泪痕。
她忽然启唇,牙齿咬破指尖,鲜血涌出,滴落其上。
血珠滚过焦黄人皮,倏然渗入纹理。
刹那间,微光自卷面浮现,如星火初燃。
一行扭曲血字缓缓浮现,笔画颤抖,似临终挣扎:
“吾方未传,痛极。”
她呼吸一滞。
这不是记录,是呐喊。是临死前最后一口气,用血与恨写下的控诉。
她轻轻抚过那一排排铁匣,每一卷都沉睡着一段被焚的记忆。
而今,光不能照,水不可触,唯有一法可行——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如炬。
指尖再度划破,又一滴血落下。
卷面微光稍盛,再显数字:“寒毒入络……麻沸散三钱……”
她低声重复,像是回应,又像盟誓。
然后,她盘膝坐下,十指并拢,一一咬破。
鲜血顺着指腹滑落,滴在不同卷册之上。
每滴血落,便有一点微光亮起,宛如夜冢之中,悄然点亮了一盏盏长明灯。
密室幽深,四壁沉默。
唯有她呼吸渐缓,心口似有无形之火,徐徐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