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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器鼎》

    第一章楚鼎

    楚王宫深处,丹室氤氲。铜鼎三足,内中铅汞翻腾,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铅汞交,则黄芽生;水火济,则白雪现。”管仲立于鼎前,素袍无尘,“然此鼎所炼,非金石也。”

    楚王熊赀扶鼎而视,目光炯炯:“先生所指何物?”

    “国运。”

    二字既出,丹室骤静。鼎中雾气凝结,竟现山川脉络,城郭星布——赫然是楚国疆域图。管仲袖中取一玉瓶,倾入数点金粉。刹那间,图中郢都位置,升起一道赤气,直冲斗牛。

    “此为何物?”楚王惊问。

    “楚之旺气,隐于云梦三百年矣。”管仲以指划鼎,赤气如龙游走,贯通江汉,“今以齐法导之,三月可成气候。”

    果不其然。三月后,楚师伐随,七日克城,得铜山三座。又五月,败蔡于莘邑,拓土二百里。诸侯侧目,始知南方有虎。

    然鼎中异象渐生。赤气虽旺,却杂有黑丝,如病脉蔓延。管仲每夜观鼎,眉间渐锁。

    是年秋,楚王大会诸侯于召陵。席间,郑使暗献九鼎图,言周室衰微,天命可问。熊赀醉归,直入丹室:“先生能使赤气化形为玄鸟乎?”

    管仲默然良久:“玄鸟乃商祀,楚为芈姓,当以凤凰为尊。”

    “凤凰柔弱,不若玄鸟悍勇。”楚王拍鼎笑道,“昔商汤以玄鸟得天下,寡人效之何妨?”

    “王上,”管仲直视鼎中黑丝,“赤气染黑,已生戾气。若强改图腾,犹火中投硝,恐伤鼎器。”

    熊赀不悦。当夜,密令太卜以巫法催鼎。三更时分,丹室骤传虎啸,声震宫阙。待管仲赶到,只见鼎裂一缝,黑气喷涌,中现玄鸟之形,然目赤如血,喙尖带煞。

    “妙哉!”楚王抚掌。

    管仲长叹,取怀中白玉符,掷入鼎中。一声清鸣,玄鸟碎散,黑气稍敛。然鼎缝已不可合。

    次日,管仲辞行。楚王挽留:“先生大才,楚得先生,方有今日。何故弃寡人而去?”

    “鼎器已伤,非三载不能复。”管仲束发背囊,“且王上所求,非仲所能予。”

    “何谓?”

    “王欲炼者,乃霸王之业;仲所炼者,乃生生之气。道不同耳。”

    管仲去那日,鼎中赤气尽散。次年春,楚伐徐,大败于栎林。太卜夜观天象,见楚分野有星坠如雨。熊赀悔,欲追管仲,而人已入晋境矣。

    第二章晋炉

    晋献公得管仲时,正值骊姬乱政,国中暗流汹涌。

    “寡人闻先生在楚,铸鼎改运。今晋室纷扰,可能以鼎定之?”献公携管仲登观星台,下视曲沃城郭。

    管仲摇首:“晋之病,不在天时,而在宫闱。鼎者,重器也,内乱不止,置鼎如置薪于沸汤。”

    “然则奈何?”

    “请筑一炉,不炼铅汞,而炼人心。”

    献公许之。管仲于绛都郊外,筑八卦炉,以八方之土为基,四时之气为薪。炉成之日,邀公卿百官,各取佩玉投之。

    “玉者,仁心也。诸公之玉,可映本心。”

    炉火起,奇观现。上卿荀息之玉,化青鸾翱翔;大夫里克之玉,作猛虎盘踞;而骊姬所献之玉,入炉即生黑烟,中现毒蝎之形。百官色变,献公默然。

    管仲指炉道:“清气升,浊气沉。陛下可观玉识人。”

    骊姬怒,诬管仲以巫术惑众。献公两难,命管仲三日证其道。

    当夜,管仲独坐炉前。星斗渐移,炉中景象忽变:青鸾折翼,猛虎困柙,唯毒蝎猖獗,尾针直指晋室宗庙。

    二更,一人影悄然至,乃太子申生。

    “先生救我。”申生伏地,“骊姬欲置我于死地。”

    管仲扶之,取太子发簪,折半投炉。火光中,半簪化幼蛟,与毒蝎相斗,屡战屡败。

    “太子可知为何?”

    申生茫然。

    “蛟欲化龙,需行云布雨,泽被苍生。太子闭门读书,不交群臣,不抚军民,虽有仁心,无力耳。”

    “如之奈何?”

    “明日炉开,太子当请命戍边。”

    “边关苦寒,且非储君之责...”

    “正因非责,方显担当。”管仲目视炉中幼蛟,“毒蝎之毒,在暗处;君子之强,在明处。离宫廷,反得生天。”

    申生悟,拜谢而去。

    三日期至,百官齐聚。骊姬先发难:“管仲妖人,乱晋宫闱,当烹!”

    管仲从容开炉。炉中无玉,唯有一图展开:北地戎狄犯边,边民流离。图中一小将戍守孤城,百姓箪食壶浆。

    “此乃晋国三月后之象。”管仲道,“图中守将,可解晋危。”

    献公问:“何人?”

    “储君申生。”

    举座哗然。骊姬冷笑:“太子岂可轻出?”

    “昔文王囚于羑里,重耳流亡诸国,皆因困厄而后兴。”管仲振袖,“今晋室内耗,外患将至。若储君不挺身,国威何存?”

    申生出列:“儿臣愿往!”

    献公沉吟。忽边关急报至:山戎果南下,连破三邑。众臣愕然,方知炉中图景已成真。

    骊姬还欲言,管仲忽指炉底:“诸公请看。”

    但见炉底积灰中,毒蝎之形渐散,化八字谶语:“阴毒过甚,反噬其身”。骊姬色变,呕血昏厥。

    申生遂率师北上,三月平戎,晋国得安。然管仲观炉,见炉火虽旺,内壁已生裂痕。

    “先生何虑?”献公问。

    “炉炼人心,人心易变。”管仲道,“今晋室暂安,然裂痕已生。五公子皆贤,他日必争鼎。此炉不可久用矣。”

    “可能补之?”

    “补炉易,补人心难。”管仲望北而叹,“狄人叩边,其势将起。晋有裂痕,狄必乘之。仲当西行,以熄烽烟。”

    献公苦留不住,赠金车宝马,管仲皆却,唯取炉中一撮灰烬,纳入锦囊。

    “此灰可验人心清浊。他日晋室有难,陛下观灰便知。”

    言毕,素衣出绛。身后,八卦炉火渐熄,炉壁裂纹如蛛网蔓延。

    第三章狄鼎

    狄地苦寒,胡笳声咽。狄王曷剌见管仲,大笑:“中原名士,亦知毡帐乎?”

    “不知。”管仲坦然,“然知狄地将有百年浩劫。”

    曷剌敛笑:“何出此言?”

    “晋室将乱,五公子争位。胜者必挟狄以制中原,败者必引狄为援。狄人铁骑,终成他人刀斧。”管仲解下背上布囊,取出一截焦木,“此木生于晋狄之间,年轮三百。王可观其纹。”

    焦木剖开,纹理诡异:前半顺直,后半扭曲如蛇,至边缘,骤然断裂。

    “顺直者,狄人牧马逍遥时;扭曲者,为晋驱策时;断裂者——”管仲指木心黑斑,“族灭之日。”

    曷剌冷汗透背:“先生何以教我?”

    “请铸最后一鼎。此鼎不炼国运,不炼人心,而炼一族之魂。”

    狄人畏鬼神,闻铸鼎皆惧。管仲择白狼山阳,取陨铁为材,命狄人各献旧物一:老牧人捐祖父马鞭,童子献乳牙,妇人投嫁衣银饰,战士置残刃断箭。

    “鼎成之日,狄魂凝聚,可自定命数,不为人奴。”

    曷剌疑:“若晋来伐...”

    “鼎在,狄不亡。”

    九九八十一日,鼎成。高九尺,色玄黑,上刻日月星辰,下铭百兽奔腾。开炉那夜,白狼山忽现极光,紫气东来,笼罩巨鼎。狄人皆见祖灵显形,绕鼎三周,没入鼎中。

    曷剌拜服:“先生真神人也!请留狄为相,共享此鼎。”

    管仲摇首,面如金纸——铸鼎耗神,鬓发尽白。

    “鼎成,仲道尽矣。”他咳嗽不止,袖口见血,“此鼎有三忌:一忌南移,离山则灵散;二忌血祭,以人祀则化凶;三忌...”

    言未竟,忽闻马蹄如雷。晋使至,呈国书:晋献公薨,骊姬之子奚齐即位,五公子皆反。新君欲借狄兵平乱,许以河东百里。

    曷剌心动,目视巨鼎。

    “第三忌,”管仲强撑病体,“忌为利器。狄魂之鼎,当护生民。若作征战之器,必遭天谴。”

    晋使冷笑:“管仲,你本齐人,先楚后晋,今又来惑狄。三姓家奴,安敢妄言天谴?”

    曷剌左右为难。夜半,密会诸部首领。主战者云:“晋室内乱,天赐良机。有神鼎在,何惧天谴?”

    主和者道:“管仲非常人,其言不可轻违。”

    争至天明,曷剌卒从战议。点兵三万,南下助晋。

    出兵那日,管仲立于鼎前,取锦囊中灰烬,撒入鼎中。灰烬触鼎,骤然燃烧,焰呈七彩。

    “王上可知,此灰从何而来?”

    曷剌摇首。

    “晋室炉灰,人心残烬。”管仲长叹,“仲游历三国,炼三器:楚鼎求霸而裂,晋炉衡心而碎,今狄鼎将成征伐之器。非器之过,用者之过也。”

    狄军行前,曷剌命以三牲祭鼎。管仲阻之不及,血入鼎中,异变陡生:鼎身震颤,发出悲鸣,原刻百兽,目皆淌血。白狼山风云变色,极光化赤。

    “迟矣...”管仲跌坐在地,“从今日始,此鼎不复护狄,反噬狄魂。十年内,狄必分五部,自相残杀。”

    曷剌悔,急问解方。

    “解铃还须系铃人。”管仲望南天,“三器皆因我而生,当因我而终。王上可愿舍此鼎?”

    “如何舍?”

    “投我入鼎。”

    举座皆惊。曷剌拒之:“先生纵有过,亦为狄人造福,安能如此?”

    “非为狄人,为天下。”管仲整衣冠,“楚鼎裂,晋炉碎,狄鼎凶。三器残气散于天地,将乱世三百年。唯以铸器者为引,可返璞归真。”

    言毕,纵身跃入鼎中。

    刹那间,天雷地火,鼎中传出龙吟虎啸之声,铅汞光影冲霄而起。曷剌与狄人伏地不敢视。待声光散尽,巨鼎已化寻常青铜,再无灵异。鼎底留一物,取视之,乃玉琮一,上刻八字:

    “大器非器,在德在时”

    尾声

    狄人毁鼎为铜,铸犁锄三百,分散诸部。曷剌遵管仲遗言,退兵还狄,与晋盟誓,互不侵犯。

    后三年,晋国五公子乱,奚齐被杀,狄人不介入。又十年,曷剌老,狄果分五部,然因无鼎可争,分而不战,各安其所。

    晋大夫狐突使狄,见玉琮,问其来历。狄人告以管仲事。狐突叹曰:“昔管子相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世人皆以为大才。岂知其才不止于此——在楚则楚盛,在晋则晋安,在狄则狄存。此非人臣之器,乃天下之器也!”

    遂记于史:

    “管仲者,天下之大器。器无定形,随方就圆。楚以霸心用之,则显霸王之象;晋以权心用之,则现权衡之能;狄以存心用之,则成存续之功。然三君皆欲以器逞私欲,故鼎裂炉碎。仲自入狄鼎,化器归道,方成全功。嗟乎!世皆求大器,不知大器不可器用。得之者若明此理,何愁天下不得?”

    白狼山下,牧人常见极光之夜,有素衣人虚立云端,指点点点,若炼丹,若布卦,若分疆。小儿问何人,长者曰:“此管夫子铸天下鼎也。鼎成矣,天下未平,故魂灵不散,犹在炉前。”

    然此皆野老传言,不足为信。唯晋史一笔,可作结语:

    “大器无形,大音希声。管仲之妙,不在鼎器,而在用器者观鼎时,所见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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