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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泥中有你》

    江南古寺修葺,剥落泥皮下惊现高僧真身舍利,

    老塑匠凝视泥胎掌心一点朱砂,突然浑身剧震,

    三十年前失踪的幼子,掌心也有这般朱砂胎记……

    永淳七年,江左霖雨弥月,姑苏城外寒山寺古刹年久,一段院墙经不住连旬雨水,在夜半时分轰然坍圮。瓦砾碎木之间,露出内里经堂斑驳的侧壁。翌日天明,住持广慧领僧众查看,但见坍处,内层泥灰大块剥落,竟隐隐透出人形轮廓。广慧合十近前,以袖轻拂浮尘,一张泥塑的、低眉敛目的僧人面庞,便在昏冥天光与飞扬埃絮中,幽然浮现。

    消息不胫而走。不数日,便有州府遣人,并延请左近知名塑匠,入寺勘验。众匠人观之,皆称奇,言此非寻常泥胎,乃古时“夹纻”秘技所成,质轻而坚,历年不坏。然则泥胎外层彩绘尽褪,露出底下麻絮胎骨,又有数层不同时期补苴的泥灰,层层覆压,情状复杂。众人推举,此事非吴郡老匠人沈延清不能为。

    沈延清时年六十有二,世居吴门,一生与泥巴、麻草、矿物彩为伴,指尖染就的丹青洗不尽,雕镂的是人间百态,尤精佛像重塑。其人性孤僻,少言语,唯对手中泥料,有说不完的絮语。接了寺中执事僧递来的名刺与薄酬,他默然半晌,只将一柄用了三十年的竹制“压子”在袖口擦了又擦,便提起藤箱,径往寒山寺去。

    是日,秋阳初肃,寺内枫叶未红,只余下满庭清寂,与残墙边堆积的湿土气息。坍露的经堂墙壁前,已搭起芦席棚遮风。那尊泥塑,便静静嵌在破损的墙洞深处。塑像是一跌坐比丘,高约四尺,面容已模糊,然身姿轮廓,犹存古意。沈延清屏退闲人,独对泥胎。他并不急于动手,只盘膝坐下,就着棚外漏下的天光,静静凝望。目光如他手中最柔韧的刮刀,一寸寸抚过泥胎的额际、鼻准、唇角,那无悲无喜的弧度,那被岁月舔舐得圆融了的衣纹褶皱。看久了,泥胎那低垂的眼睑,仿佛也在微微颤动,欲语还休。

    他自藤箱中取出酒壶,抿一口烈酒,并不咽下,只含在口中,少顷,混着唾液,化作一团温热湿润的雾气,均匀喷在泥胎表层一片欲坠未坠的泥灰上。待其稍软,方以指尖抵住边缘,屏息,凝神,用寸劲轻轻一揭。陈年的泥灰簌簌落下,露出内里更深一层、颜色略异的胎土。如此反复,如医者剖痈,如史官揭简,慎之又慎。泥灰在他指尖化为齑粉,时间仿佛也在这极慢的剥离中变得黏稠。

    一连三日,沈延清只在晨昏之际,就着天光做这水磨工夫。棚内寂然,唯闻泥灰剥落的细微沙沙声,与他偶尔压抑的咳嗽。泥胎的外形,随着层层覆盖物的褪去,渐渐清晰。确是一尊形制古雅的坐僧像,衣纹流畅,似有吴带当风遗韵,然面部五官细节,仍藏在最后几层顽固的敷泥之下。沈延清并不急于求成,他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第四日午后,他清理到塑像交叠置于腹前的双手。泥垢在此处堆积尤厚。他换了更小的工具,尖头竹签缠了极细的软布,蘸了清水,一点点剔除指缝间的积泥。右手拇指、食指的轮廓渐渐明朗,然后是虚拈似作印的掌心。一点异样的颜色,忽然刺入他眼中。

    并非泥土的褐,也非矿物彩的残迹,而是一点沉郁的、仿佛渗入胎骨肌理的暗红,点在泥塑右手掌心正中,不过绿豆大小,边缘略有晕散,在陈旧泥色衬托下,宛如一滴干涸已久的血,又似一枚与生俱来的朱砂印记。

    沈延清的动作骤然僵停。棚外,秋风掠过残存檐角,发出呜呜低咽,几片早凋的桐叶,打着旋儿飘入席棚,落在他的肩头,又滑落脚边的泥灰堆里,悄无声息。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脖颈却一点点梗直,目光死死锁在那一点暗红之上,仿佛被无形的钉子楔住了瞳仁。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又轰然倒卷。三十年的光阴壁垒,被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朱红,轻易凿穿。

    他看见的不再是冰冷的泥胎,而是另一只小小的、温热的、属于孩童的手掌。掌心向上,五指蜷着,在那同样的位置,生着一枚殷红如朱砂的胎记,形似菩提子。小手努力伸着,想要抓住父亲雕泥用的刻刀,嘴里咿呀着听不清的词句。那是他的独子,阿泥,生于永徽三十八年腊月,失踪于永徽四十一年上巳节,苏州城内最热闹的春日社火。人贩如潮水,卷走了那个额点雄黄、穿着新缝绿绫袄的三岁稚儿,也卷走了沈家所有的欢愉与热气。妻子哭瞎了眼,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他寻遍了江南江北,散尽家财,只换回无数个“仿佛见过”又终究落空的“听说”。三十年,足以让壮年人鬓发如霜,让尖锐的痛楚磨成胸口一块不敢触碰的、冰冷坚硬的痞块。

    掌心朱砂……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么?沈延清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柄竹签几乎要拿捏不住。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潮气、矿物彩若有若无的金属气,混杂着心头翻涌上来的、铁锈般的腥甜,一股脑堵在喉头。再睁眼时,他眸子里那属于老匠人的、惯看尘灰的古井无波,已被一种近乎狰狞的专注与骇然取代。

    他不再顾及什么章法,什么“修旧如旧”的行规。他扑到泥塑前,用更快的速度,更急迫的手法,去清理那双手,那胸膛,那低垂的面部。工具与泥土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声。泥灰大片落下,露出其下深褐色的胎骨,并非纯泥,果然掺杂了纻麻、细草,坚韧非常。而那点掌心血痕,随着周遭泥垢的清去,愈发清晰夺目,甚至,当他颤抖的指尖,隔着极薄的尘土虚虚抚过时,竟似乎能感到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周遭的……温润?

    是幻觉。定然是连日劳累,心神激荡下的幻觉。沈延清甩甩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与胸腔,却点不暖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他盯着那泥塑低垂的脸,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野草般疯长——这泥胎之下,藏的究竟是什么?

    这念头一旦生发,便再难遏制。他像是着了魔,白日里,他仍是那个沉默寡言、技艺精湛的老匠人,只是动作越发迅疾,清理的范围从双手蔓延至整个上半身。夜间,他宿在寺中简陋的僧寮,对着如豆青灯,眼前晃动的,尽是那点朱红与阿泥咯咯笑时露出的米粒小牙。他开始在清理时,用最纤细的工具,去试探泥胎的厚度,去倾听叩击时细微的回声差异。他注意到,这塑像并非实心,背部与墙壁相连处,似乎有不易察觉的接缝,且胸腹部位的胎土,与他处略有不同,质地似乎更为细密、均匀,叩之声响也稍显沉闷。

    七日后的黄昏,最后一片遮盖泥塑面庞的厚泥,在沈延清稳得可怕的手中剥落。

    一张完整的、属于青年僧人的面容,显露在暮色四合的天光里。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唇角含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淡然与隐约悲悯。这面容,与沈延清记忆深处那稚嫩的五官,并无多少相似之处。然而,那眉宇间的神气,那安静垂落的眼睫弧线,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捅开了记忆最底层、尘封最密的某个角落。他曾在亡妻日渐枯槁的形容里,在自己经年累月对水自照的模糊影像里,无数次捕捉过这种难以言传的、血缘深处的影子。

    不是阿泥孩童的脸。但这张脸,却与失踪多年、杳无音信的儿子,在想象中长大后的模样,诡异地重合了。

    沈延清踉跄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棚柱上,震得头顶芦席沙沙作响。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从那墙洞斜射而入,不偏不倚,映在泥塑那张新露出的、静谧的脸上,仿佛为其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身。那双泥塑的眼,在光影作用下,竟似幽幽地、洞悉一切地,回望着他。

    “嗬……嗬……”沈延清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猛地扑回泥塑前,这次,不再有任何犹豫,也不再顾忌是否会损坏这尊或许年代久远、价值连城的古塑。他抓起一把较为宽钝的木质刮刀,用尽全力,朝着泥塑的胸膛——那处叩音最为沉闷的地方——狠狠凿了下去!

    “咔嚓!”

    一声钝响,并非泥土碎裂的清脆,更像是击中了什么中空而坚韧的物体。裂痕,以凿击点为中心,蛛网般蔓延开。沈延清目眦欲裂,用颤抖的双手,顺着裂痕,一块块掰开那已经不算厚重的泥层。泥块簌簌掉落,露出其下并非实心泥胎,也非木石金铁,而是一种深褐近黑、纹理致密的材质,隐隐泛着皮革般的光泽,却又坚硬如木。

    是肉身。

    一具跌坐的、已然彻底干燥皂化的僧人肉身。

    泥胎不过是外覆的躯壳,真正的“像”,是里面的真身。

    沈延清脑中一片轰鸣,所有思绪、所有感觉,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他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全靠双手死死抓住工作台的边缘,指甲掐进木缝,渗出鲜血。他瞪大着眼,看着那暴露出的胸膛,那紧贴胸骨、颜色深暗的皮肤,看着那自然交叠、置于腹前的双手——那右手掌心,一点暗红印记,赫然在目!与阿泥的一般无二!与这三十年日夜灼烧他心肺的记忆,分毫不差!

    不,不止如此。那真身所着,并非泥塑所显的寻常僧衣,而是一袭破烂不堪、颜色尽褪的旧缁衣,勉强能看出原本的样式。而在那缁衣破烂的领口内侧,一点暗淡的、绣工却异常熟悉的纹样,刺入了沈延清的眼帘——那是沈家祖传的、他妻子独有的绣法,以茜草染就的、小小的、有些歪斜的“安”字。那是阿泥失踪那日,身上所穿绿绫袄内里的记号!妻子熬了三夜,一针一线绣成,说是能保佑孩儿平安归来!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糅合了极致痛楚、惊骇与某种荒诞明悟的嚎叫,冲破了沈延清的喉咙,撕破了寒山寺黄昏的寂静。棚外风声鹤唳,宿鸟惊飞。

    僧众与驻守的衙役闻声赶来时,只见席棚内,沈延清瘫坐在满地震惊的泥灰与泥块中,面色如鬼,目光呆滞,死死盯着泥塑胸腔内那具跌坐的真身。他嘴唇哆嗦着,却再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浑浊的老泪,纵横满面,在那张被岁月与尘灰刻满沟壑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

    广慧住持排众而入,见此情形,先是一惊,旋即长眉紧蹙,低诵佛号。他上前几步,不顾污秽,俯身仔细察看那真身,尤其那掌心血痕与领内绣字,半晌,闭目长叹:“阿弥陀佛……此非妖异,乃‘肉身菩萨’也。只是……”他看向沈延清,目光复杂,“只是这真身所着内衣,这掌中印记……沈檀越,你……”

    沈延清对住持的话恍若未闻,他忽然挣扎着爬前几步,伸出那双沾满泥灰、裂着血口、操控泥巴塑了无数神佛人鬼的手,极轻、极缓地,触向真身那同样交叠的双手。指尖传来的,是冰冷、坚硬、没有丝毫生命气息的触感。可就在他指尖即将碰到那掌心朱砂印记的刹那,那真身低垂的眼睑,那以细密针线缝合(抑或是自然干燥形成)的缝隙,在棚内摇晃的灯烛与最后一线天光映照下,竟仿佛……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是光影的戏法?是心神激荡至极限的错觉?还是……

    沈延清的手,僵在了半空。周遭的一切声响——僧侣的惊议、衙役的喝问、秋风穿过断壁的呜咽——都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尊“像”,这具以他亲生骨肉为胎、披覆泥尘、不知历经多少春秋才成就的“肉身菩萨”。阿泥,他的阿泥,是如何从失踪的幼童,成为这古寺墙内一具跌坐的真身?这三十载漫漫光阴,在这冰冷泥壳之下,究竟发生过什么?是自愿的舍身?是残酷的禁锢?是神迹的显化?还是最深沉、最无言的牺牲与奉献?

    无人能答。古刹默然,残阳如血,将坍圮的院墙、凌乱的席棚、呆坐的老匠、跌坐的真身,都染上一层凄艳而诡谲的赤金色。沈延清维持着伸手欲触的姿势,望着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红尘万丈、永世无法再触及的“儿子”,干裂的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破碎的呢喃:

    “儿啊……”

    余音散入渐起的夜雾,了无痕迹。唯有那掌心的“朱砂”,在最后的天光里,幽红一点,如亘古不灭的灯,也如心头永不愈合的、滴血的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千年。寺里的知客僧终于大着胆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小心翼翼地挪进席棚。灯笼的光,怯生生地推开一小团黑暗,照亮沈延清雕塑般僵硬的背影,和那尊已然面目全非的泥塑真身。

    “沈…沈师傅?”知客僧的声音发颤。

    沈延清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焊在那掌心暗红之上。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五指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疼痛尖锐而真实,压过了心头那股要将人吞噬的、麻木的钝痛。他撑着旁边的工作台,想站起来,腿脚却似有千斤重,趔趄了一下,又稳住。

    “掌灯,”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陶,“烦请师父,再与我多点两盏灯来。”

    知客僧愣了愣,忙不迭应了,转身跑去。不多时,三四盏油灯、烛台被送入棚内,火光跳跃,将这片狼藉的角落照得亮堂了些,却也投下更多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阴影。

    沈延清不再看旁人。他默默捡起散落在地的工具,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竹压子,那把方才被他用来破开泥壳的宽口木刀。他用衣袖,仔细地、反复地擦拭着木刀上沾着的泥屑,动作慢得令人心焦。然后,他重新走到那尊“肉身菩萨”前,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之前的狂乱、骇异、痛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抹去,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的凝定。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两簇幽幽的、不肯熄灭的火。

    他没有再去触碰那暴露的真身,而是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那些剥落的大块泥壳。他一片片捡起,就着灯光,细细察看断面,手指抚过泥土的纹理,像抚摸古籍的书页。有些断面还残留着彩绘的痕迹,极淡的石青、赭石,或是一星半点剥落的金箔。他将这些较大的泥块,按照大概的位置,在旁边的空地上小心地拼凑、摆放。

    广慧住持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挥退了其余闲杂人等,只留两个年长稳重的僧人在棚外静候。老住持默立一旁,看着沈延清的动作,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苍老的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是悲悯,是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了悟。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泥块轻轻碰撞的窸窣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沈延清拼得很慢,很仔细。有些泥块已经酥碎,无法复原;有些则还能看出原本的形状。渐渐地,地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那是泥塑外层剥落的衣纹片段,莲台的一角,背光的一点残形。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从真身右手腕部剥落的、稍大的泥壳上。这片泥壳内侧,还粘连着一小片深褐色的、属于内层胎骨的麻絮。而在泥壳的外侧,原本彩绘层几乎剥落殆尽,但在某个角度,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看到了一条极淡、极细的划痕。不,不是划痕,更像是用极尖细的硬物,在泥坯未干时刻下的……

    沈延清的心,猛地一跳。他将那片泥壳凑到最近的一盏灯下,用袖子拂去浮灰,眯起眼睛,几乎将脸贴了上去。

    那是字。非常小,非常浅,笔画稚拙,甚至有些歪斜,像是幼儿初学写字,又像是人在极端虚弱、或某种特殊状态下刻划而成。只有两个字,重复了数遍,深深浅浅,重重叠叠:

    “父……安……”

    “父安”。

    沈延清如遭雷击,眼前猛地一黑,手中泥壳几乎脱手。他扶住工作台,大口喘着气,耳边嗡嗡作响,那稚拙的刻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阿泥……是他的阿泥!在他被封入这泥胎之前,或者,在这泥胎塑成的漫长过程中,他尚有一丝清明,用尽最后的气力,在禁锢他的泥壳上,刻下了这两个字?是向父亲报平安?是祈求父亲平安?还是……两者皆有?

    巨大的悲恸与一丝荒谬的慰藉,如同冰与火,交织着冲刷他的四肢百骸。他仿佛看见,黑暗之中,那个小小的、掌心有一点朱砂的孩子,不,或许已是少年,或是青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冰冷的、越来越厚重的泥灰下,无法动弹,无法出声,只能用尽力气,在唯一可能触及的、内层的泥坯上,一遍,又一遍,刻下生命最后的惦念。

    “父安”。

    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哭,而是无声的、连绵的、几乎要流干生命所有水分的滂沱。他佝偻下腰,将那片冰冷的、带着儿子最后信息的泥壳,紧紧、紧紧地按在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口,仿佛要将它捂热,捂进自己的骨血里。

    广慧住持低沉的诵经声在身侧响起,是《往生咒》,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试图安抚这滔天的悲怮。

    不知过了多久,沈延清的眼泪似乎流尽了。他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那种平静,不是释然,而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肃穆。他将那片泥壳,极其珍重地放在工作台最干净的一角,用一块干净的软布盖上。

    然后,他拿起工具,重新面向那尊“肉身菩萨”。他没有再去剥离或破坏任何东西,而是开始清理那些破碎泥壳的边缘,抚平那些因他之前暴力凿击而产生的、过于尖锐的裂口。他的动作,恢复了老匠人特有的那种沉稳、精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只是那双手,依旧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他不再试图去探寻“为什么”,也不再去想象那三十年间可能发生的、任何具体的、残酷的细节。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泥在这里。以一种他永远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方式,在这里。

    “老师傅,”广慧住持停止了诵经,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此真身菩萨,显迹于本寺,亦是因缘。依老衲之见,当禀明官府,上报有司,或可起出,以金漆贴护,供奉于塔,受四方香火……”

    “不。”

    沈延清打断了住持的话。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抬起眼,看向广慧,目光如古潭深水,映着跳动的灯焰:“他就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广慧微愕。

    “是。”沈延清转回头,看着那在泥壳与真身之间、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庄严的存在,一字一句道,“我,来塑。”

    广慧住持沉默了,他望着沈延清,望着老匠人眼中那混合着无边痛楚与坚定执拗的光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阿弥陀佛。沈檀越既发此愿,亦是功德。寺中自当竭力相助。只是……这重塑之事,非同小可,檀越心中,可已有计较?”

    沈延清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那里堆放着寺里为他准备的、用于修补的泥料。他伸手挖起一块湿润的、褐黄色的胶泥,在掌心慢慢揉捏着。泥土冰凉柔韧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曾用这样的泥土,塑过菩萨低眉,塑过金刚怒目,塑过供养人虔诚的容颜,也塑过无数俗世众生的悲欢。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亲手调和泥水,将失散了三十年的骨肉,再一次,用这种方式,“重塑”。

    泥在他的指间变换着形状,仿佛有了生命,又仿佛承载着过于沉重的死亡与思念。他走到那暴露的真身前,缓缓跪下,不是跪拜神佛,而是以一个父亲面对失而复得、又以最惨痛方式“得而复失”的孩子的姿态。他抬起颤抖的手,将那一小块揉捏过的、温润的泥,轻轻地、无比珍重地,填补在真身胸前,那道被他亲手凿开的、最大的裂痕边缘。

    “我儿……”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或者说,是说给那沉寂的真身听,“爹……替你补上。咱们……慢慢来,不急。”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未完成塑像喃喃自语的老匠人。只是这一次,他倾诉的对象,不再是冰冷的泥土与虚无的神佛,而是泥壳之下,那具与他血脉相连、却已隔了生死与三十年光阴的躯骸。

    “爹的手艺,你小时候总想摸,总学不会……”他一边用最小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将新泥与旧有的胎体边缘粘合、抹平,一边低声絮语,像是怕惊扰了一场过于脆弱的梦,“爹教你。你看,这泥,要这样揉,揉到筋骨都开了,没了脾气,才能听话……这水,不能多,不能少,多了软塌,少了干裂……心里想着你要它成的模样,手里的劲,就有了去处……”

    他絮絮地说着,说着只有泥塑匠人才懂的诀窍,说着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关于儿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零星片段。新泥在他的指尖下,一点点覆盖旧伤,与古老的胎体渐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一点掌心暗红的朱砂印记,依旧从尚未完全补全的缝隙里,幽幽地透出一点颜色。

    棚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寒风从墙洞灌入,吹得灯火明灭不定,将沈延清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巨大,摇晃,仿佛一尊正在努力修补着自身残破神像的、衰老的神祇。

    广慧住持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只留下两盏风灯,静静地挂在棚柱上。万籁俱寂,唯有老匠人压抑到极致的、偶尔泄出的一两声哽咽,和他手中工具与泥土接触时,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的声响,混合着秋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在这古寺坍圮的一角,低回萦绕,久久不散。

    长夜未央,重塑刚刚开始。而那一笔一划刻在泥壳深处的“父安”,如同一个永恒的问号与叹息,沉甸甸地压在这一方小小的、被灯火笼罩的天地间,也压在沈延清此后余生的每一寸光阴里。泥中有骨,骨上有泥,俗世你我,菩萨供养,在这一刻,界限模糊,百转千回,终究都化入了老匠人指间,那团不断揉捏、填补、试图弥合无尽缺憾的、冰冷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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