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三年秋,姑苏城外寒山寺钟声荡开晨雾时,揽月轩主宋清辉正用银刀剔开一封信。信笺是上好的桑皮纸,却无字,只画了一枝梅,墨色在宣纸上洇出古怪的紫晕。他拈起信纸对光细看,窗外传来妻子嫣然的吟哦声:
“梅字赠夫嫣,润柔含媚辉……”
宋清辉指尖一颤。这句诗是他三年前新婚夜所题,镌在嫣然妆匣夹层,世间本不应有第三人知晓。
“老爷,北平来客。”管家在帘外低语。
来客姓蒋,穿灰布长衫,挎医箱,自称是协和医院药剂师。入座后却从箱底取出一卷画轴:“宋先生,有人托我送此物,说是抵三年前的人情。”
画轴展开,是八大山人风格的《寒梅图》。枯枝如铁,梅花却用胭脂与金粉点染,艳得诡异。蒋先生的手指划过题跋“闲花莫种种梅树,疏影通幽伴晓昏”,突然按住“树”字旁一粒墨疵——梅瓣应声脱落,露出指甲盖大的玉牌,上刻“惜红衣”三字。
宋清辉面色骤白。三年前上海“虹口事件”,中共地下党员“惜红衣”为掩护他撤离,身中七枪沉入黄浦江。此事绝密,唯有两个活人知晓:他和代号“梅”的接头人。
“梅先生问,”蒋先生声音压得极低,“那件白羽寒泉的东西,可还在暖阁?”
话音未落,嫣然捧着茶盘掀帘而入。蒋先生瞬间收起玉牌,话题转向苏州药材行情。嫣然布茶时,目光在《寒梅图》上停留了三息,忽然轻笑:“这梅花用色倒是新奇,像是西洋的苯胺染料兑了朱砂?”
蒋先生茶杯微晃。
当夜,揽月阁藏书楼起火。救火的人群中,宋清辉看见嫣然站在回廊暗处,手里握着他藏在暖阁夹墙的锡铁盒。盒中本应有一卷日军长江布防图微缩胶卷,此刻却空如也。
“夫人说是抢出来的空盒子,”管家抹着汗,“真是万幸没烧着。”
宋清辉盯着妻子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三年前他在南京夫子庙初遇嫣然,她正临摹文徵明的《枯梅图》,袖口沾着靛青颜料。她说自己是杭州美专学生,战乱流落至此。此刻他突然想起,文徵明那幅真迹,早在光绪年间就已毁于大火。
次日,蒋先生暴毙于客栈。尸检说是心悸猝死,但宋清辉在蒋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丝槐花黄的绣线——与嫣然昨日衣襟滚边的颜色完全相同。
疑云如蛛网缠缚时,苏州城来了位日本收藏家铃木信玄,指名要购宋家祖传的王冕《墨梅图》。宋清辉婉拒,铃木却呈上一封民国政府要员的引荐信,落款处钤着“青天白日”徽印,印泥中混着罕见的云母碎片——这是军统高层特用的标记。
“宋先生,”铃木的汉语带着古怪的关西腔,“画是小事。听说尊夫人精于裱褙,我这里有幅唐寅残卷,想请她修补。”
残卷展开,是《嫦娥执桂图》的局部。画中嫦娥飘带断裂处,隐约透出铅笔描的等高线符号。嫣然接过画时,指尖在月宫轮廓上轻轻一叩,抬眼看向铃木:“这绢帛是乾隆内府仿制,真迹应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先生这卷,怕是‘梅机关’的手笔吧?”
满室死寂。铃木抚掌大笑:“宋太太好眼力。那就开门见山——我要‘白羽邀凉图’。”
传说南宋画院待诏李嵩曾绘《白羽邀凉图》,以银粉调孔雀石青绘夏荷,在月光下能显出水纹暗码,指引岳家军一处金国密库。此画明末后失踪,民国初年曾有传言,说画在宋清辉祖父手中。
“没有此物。”宋清辉斩钉截铁。
“那就可惜了。”铃木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推过桌面。
照片上,嫣然穿着藕荷色旗袍,站在上海百乐门舞池边。她身侧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子,是三个月前被刺杀的汪伪政府机要秘书。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小字:“二八列星流耀,三六殊姿奇客”——正是《惜红衣》词中的句子。
“宋太太,”铃木微笑,“军统的‘梅’,中共的‘红衣’,您到底是谁的人?”
嫣然轻轻折起照片:“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铃木先生今晚赴宴时,千万别喝第三杯绍兴黄——您胃里的氰化物胶囊,遇热会提前融化。”
铃木脸色剧变,捂腹疾走。
当夜,宋清辉在书房枯坐至三更。嫣然推门而入,将锡铁盒放回桌上:“胶卷我换了地方。蒋宋梧桐那句词,是提醒你蒋先生已被宋子文的人收买。”
“你究竟是谁?”
嫣然不答,却展开那幅《寒梅图》,用银簪挑破“梅”字的一点,取出薄如蝉翼的丝绢。绢上密布针孔,对着烛光,显现出一封电文:
“梅:红衣未死。三六殊姿指卅六名儿童,囚于苏纶纱厂密室,三日內转移。白羽图实为化武仓库地图,在铃木手中。速救。”
宋清辉触电般站起。三年前黄浦江畔,他亲眼看见“惜红衣”胸口中弹。如果她还活着……
“我就是惜红衣。”嫣然褪下左腕玉镯,轻轻旋开——中空的镯心里,藏着一枚弹头,刻着“7.62mm毛瑟”字样,“当年中的是达姆弹,但打穿了前胸别人的怀表。组织让我转入深度潜伏,唯一任务就是保护‘梅’。”
“可‘梅’是我的接头人,你怎么会……”
“因为‘梅’不是一个人。”嫣然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是一个代号,一个传递系统。你是‘梅’的明线,用书画交易传递情报;我是‘梅’的暗线,负责清除叛徒和危险。蒋先生确实带了玉牌,但他指甲里藏了微型相机。那根绣线,是我取胶卷时故意留下的——你必须怀疑我,铃木才会相信我们夫妻失和。”
宋清辉想起这些日的猜忌煎熬,喉头发苦:“那三十六个孩子……”
“是日军‘寒泉计划’的实验体。白羽图标明的仓库,就在他们被关的纱厂地下。”嫣然展开苏州地图,手指划过阊门、山塘,最后停在城西一片厂房,“铃木明早会以视察为名进入仓库,我们要在他销毁证据前,拿到化武样本和儿童名单。”
“就我们两人?”
嫣然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梅形银章,按在《惜红衣》词笺上。词中“晴雪冰宫,鸾鸣展灵翼”几字突然浮凸,显出一串坐标:“组织的人,寅时会在枫桥接应。”
寅时,寒山寺的钟声未响,宋清辉与嫣然已潜入苏纶纱厂。仓库入口竟在废弃的锅炉房烟道内,下行数十阶,眼前豁然开朗——整个苏州河底竟被掏空,成排的钢罐泛着幽绿荧光。实验室里,三十六个孩童昏睡在铁笼中,手腕系着编号牌。
他们刚拍下证据,警报骤响。铃木带着宪兵队冲入时,嫣然将胶卷塞进宋清辉怀中:“从排水管走,坐标点有人接应。”
“一起走!”
“我是惜红衣,”嫣然笑了,那笑容竟如当年南京初遇时明艳,“我的任务还没完。”她扯开旗袍高领,脖颈上赫然纹着一枝墨梅——那是“梅”组织最高级死间的标记。
枪声在密闭空间炸开时,宋清辉跃入污水管。最后一眼,他看见嫣然站在化钢罐阀门旁,手中握着引爆器。她的口型在说:“我有千年狂简在,会须乘兴雪中轩。”
那是他诗中句子。
三日后,上海《申报》角落登了条简讯:“苏州某纱厂锅炉意外爆炸,无人员伤亡。日商铃木信玄于火灾中失踪。”
又过七日,宋清辉在杭州灵隐寺后山,按坐标找到一座孤坟。碑无名,只刻一枝梅。守坟的盲眼老僧递给他一卷画:“女施主月前寄存的。”
展开,正是王家《墨梅图》。但宋清辉摸到裱绫暗格,取出另一幅绢本——这才是真正的《白羽邀凉图》。月光下,画中荷叶浮现的却不是水纹,而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三千六百个即将被转移的“实验体”名单。
尾声处,他用银刀划开《惜红衣》词笺的夹层,妻子清秀的笔迹显露:
“清辉如晤:见字时,我应已在黄泉酿梅酒矣。三年前南京初遇非偶然,君临《枯梅图》真迹时,袖口微露军统特制怀表链。组织本令我除之,然见君于难民孩童前解衣推食,知君心仍在赤子。遂请命为‘梅’之暗影,护君三载。蒋宋梧桐句,实指蒋中正、宋子文已与日方密谈,君之军统上线不可再信。白羽图事关重大,务必交予周公。又及,妆匣底层有孕珠一丸,是假死药。若念夫妻情,十年后西湖孤山梅亭,或可对弈一局。妻嫣然绝笔。”
宋清辉踉跄下山时,杭州落了第一场雪。断桥残雪处,有个穿红衣的女子撑伞而过,伞面上墨梅淋漓。她回眸一笑,眼角泪痣的位置,与嫣然分毫不差。
远处传来报童叫卖:“号外!日军突撤苏州湾化武基地……”
雪愈急,天地茫茫。唯有寒山寺钟声穿透千年,悠悠荡荡,像在问:棋局未终,执子者,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