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三年冬,临安城初雪。御史中丞赵元展得梅一枝,绛纱缠梗,金粉点蕊,附素笺曰:“梅字赠夫嫣,润柔含媚辉。”笔迹是他结发十三载的妻——苏清嫣。
赵元展两指捻起梅枝,忽想起昨夜她伏案书《惜红衣》的模样。烛影摇红,她写至“烽台灿额”时笔锋陡转,墨迹渗破宣纸,竟浑似边塞狼烟图。
“大人,”仆从在帘外禀报,“蒋尚书邀您过府赏梅。”
他眸光一暗。蒋怀松,兵部尚书,半月前刚将次女许给镇北将军宋毅。如今满城皆知“蒋宋联姻”四字,却少有人记得,十八年前殉国于潼关的苏老将军,正是清嫣生父。
蒋府梅园暗香浮涌。赵元展踏入“园中园”时,见十余人围石案而坐,正中盲眼老者正与蒋怀松对弈。黑子落枰声如碎玉。
“赵大人来得巧,”蒋怀松捻须而笑,“这位是终南山弈叟,昨夜方至临安。”
盲叟忽抬头,无瞳的眼中竟似有光:“老朽闻尊夫人有咏梅绝句——‘两眸瞧绿鬓,万里《惜红衣》’,不知下阙可成?”
满园倏寂。赵元展袖中梅枝刺入掌心,面上却春风和煦:“内子闲笔,竟传至山林隐者耳中,惭愧。”
是夜归府,清嫣正对窗呵手。案上《惜红衣》全词已就,最末一行墨色犹新:“弄舟携琴酒,常梦村翁盲弈。”
“终南山弈叟,”赵元展将披风覆上她肩,“夫人相识?”
铜兽吐香,她良久方道:“妾七岁时,父亲帐下有幕僚擅弈。潼关城破前夜,那人独坐烽火台,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弈三局。次日,父亲尸身寻回时,怀中便揣着那局棋谱。”
赵元展蓦地起身,从暗格取出潼关旧卷。泛黄舆图标有三十六处烽燧,其连线走势,竟与《惜红衣》词牌格律暗合!
“白羽邀凉,寒泉出液,”他指尖掠过词句,“此二处是潼关东西二泉。晴雪冰宫——当年苏将军驻守的冰宫台。鸾鸣展灵翼...”他倏然顿住,“这不是咏梅词。”
清嫣自髻间拔下金簪,轻轻旋开。簪身中空,藏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纱,上绘百八星宿图。
“父亲临终所托。”她声音似雪落寒江,“潼关失守非天灾,乃人祸。三十六烽燧中,三处要害被人暗中改动走向,致敌军绕开主防。知晓全图者,除父亲外,仅三人。”
“其一殉国,其一失踪,”赵元展接道,“剩下那位——”
“蒋怀松。”她吐出这三字时,窗外惊起寒鸦。
三日后,宫中赐宴。赵元展奉命监查礼单,见“蒋尚书进:终南山玉髓棋一副”时,指尖发凉。那棋奁暗格夹层,必是边塞布防图。
宴至中宵,忽传圣谕:今岁冬狩提前,命蒋怀松统调禁军三千,三日后赴西山围场。
“时机太巧。”回府途中,赵元展掀帘见长街寂寥,唯蒋府门前车马如龙。一顶青呢小轿自角门出,抬轿人步伐稳似军中悍卒。
他弃车尾随,见小轿入城南“永济当铺”。半炷香后,当铺二楼亮起三短一长灯光——前朝细作暗号。
当夜,清嫣展素纱星图于水盆。波光漾动间,星位倒映成山川脉络。她蘸朱砂点出三处:“若将潼关比梅树,此三处恰如病枝。当年改动者,必是深谙兵法与星象之人。”
赵元展忽想起蒋怀松书房悬有《璇玑图》,旁题“方如地象,圆似天常”。此人二十年前以治河功绩入仕,却收藏诸多兵家星象孤本。
“还有一桩奇事,”清嫣自妆奁底层取出残谱,“妾暗中查访当年生还者,得知盲弈幕僚姓沈,左眉有朱砂痣。城破后此人尸首无踪,但三个月后,有人在终南山见盲眼樵夫唱《惜红衣》。”
窗外梆子声咽。赵元展盯着残谱上血渍,忽道:“夫人可记得,蒋怀松左眉曾因救驾被烛火灼伤,终年以药膏覆之?”
夫妻相顾,寒意彻骨。
冬狩前夜,赵元展密会镇北将军宋毅。这位新郎官卸下喜服,铠甲未除,眉间凝霜。
“赵大人可知,”宋毅掷出兵符,“蒋尚书调我麾下八千精骑‘协防’西山,实则抽空北境三镇守军。昨日探马来报,漠北鞑靼突然陈兵三十里外。”
“他要开门揖盗。”赵元展将素纱星图铺开,“当年潼关之变重演。将军若信我,明日围场见三色烟花为号,八千精骑反围西山。”
更漏将尽时,赵元展回府更衣。清嫣为他系玉带,忽然落泪:“此去若...”
“必归。”他握住她手,“待事了,为夫在院里种梅百株。要朱砂、宫粉、玉蝶,不要绿萼。”
“为何?”
“绿萼似军衣色,”他轻笑,“看了心慌。”
西山围场,旌旗蔽日。蒋怀松金甲红缨,指点山河时,左眉药膏在雪光下泛青。盲叟坐于帐侧,指间摩挲两枚棋子。
圣驾至,三箭开围。赵元展策马伴驾,见禁军阵列隐约成合围之势,心知已入彀中。
忽有哨鹿声起,林间惊鸟四散。三处山坡同时滚落巨石,御前侍卫高呼“护驾”时,蒋怀松拔剑喝道:“有刺客!关闭围场!”
钢闸轰然落下。赵元展袖中烟花窜天,却哑然无火——药线已湿。
蒋怀松策马而来,剑尖点向他咽喉:“赵大人,你与漠北往来的密信,本官已呈报圣上。”
侍卫捧上鎏金匣,内藏羊皮信,赫然盖着赵元展御史印。字迹摹得九成像,唯“梅”字右钩多一折——正是清嫣独创笔法。
“陛下明鉴,”赵元展下跪,自怀中取出梅枝,“臣若有异心,何须以此物示警?”
梅枝裂开,内藏素纱星图。圣驾前,潼关旧案与西山困局经纬交织,蒋怀松脸色渐变。
盲叟忽然大笑,抛起黑白双子在雪地弹跳:“好一局‘闲花莫种种梅树’!蒋大人,你可知当年沈先生为何宁盲不苟活?”
他撕下人皮面具,左眉朱砂痣如血——正是失踪十八年的沈幕僚。
“潼关城破前夜,沈某奉苏将军命,携真舆图匿入终南山。蒋怀松,你当年篡改的三处烽燧,沈某暗中又改回两处,这才阻住鞑靼三日,为援军赢得生机。”他转向御驾,“陛下,今日西山之围,蒋怀松早与鞑靼约:烟花为号,内外夹攻。赵大人烟花受潮,实乃天佑我朝。”
蒋怀松暴起欲逃,却被宋毅一箭射穿小腿。禁军倒戈,困局瞬解。
雪愈急。赵元展踏血走向盲叟:“先生既生还,为何十八年不现身?”
“因真的叛徒,”盲叟咳血,“非蒋怀松,而在九重宫阙。”
他猝然倒地,怀中跌出半块龙凤佩——与当朝太后凤钗同料同工。
腊月二十四,蒋府抄家。密室起出边塞防务图数十卷,皆盖兵部密印。蒋怀松狱中自尽,留血书“成王败寇”,再无他言。
赵元展官升三级,却三日不朝。他在院中亲手植梅,第九十九株入土时,清嫣携酒而来。
“太后薨了。”她斟满玉杯,“今晨突发心疾。宫人说,昨夜太后对镜梳妆,忽将凤钗折为两段。”
赵元展想起盲叟遗言:“真正的叛徒,是当年将潼关布防泄露给蒋怀松之人。那人如今凤仪天下。”
雪落无声。他忽然明白,十八年前的棋局,今日方终。
“夫人,”他握她冰凉的手,“那首《惜红衣》,最后两句何解?”
清嫣望向西山方向:“弄舟携琴酒,是父亲遗愿——待山河太平,归隐江湖。常梦村翁盲弈...”她眼波微漾,“是沈先生当年教我下棋时所说:最高明的棋手,宁愿自盲双目,也要看清棋盘外的天地。”
暮色四合,新梅绽出第一点红。赵元展忽道:“那枝赠梅,夫人从何得来?”
她嫣然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截枯枝。
枝上刀痕宛然,是他当年求娶时,在她家梅林刻的“嫣”字。经冬复春,伤痕处长出新蕊。
“方如地象,圆似天常。”她指尖抚过疤痕,“世事变幻如棋,唯此心不移。”
远处钟声荡开雪雾。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映得临安城温柔如砚中宿墨。赵元展忽然看清那局棋的最后一子——原来十八年血仇、边关烽火、朝堂倾轧,终究不敌她在他掌心写梅字时,那一横一竖里的山河人间。
梅香暗渡,雪落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