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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鉴》

    崇祯年间,苏州有豪商贾世宁,富甲一方。其人性好风雅,尤嗜奇石,宅中建“桂堂”以贮藏品。是年秋分方过,授衣假至,贾公遍发请柬,邀城中名士共赏新得“燕山雪浪石”。

    一

    九月朔日,云色如染,风过碧树生凉。桂堂内外张灯结彩,仆从皆着新制秋衣。西时方至,宾客络绎不绝。

    堂中置紫檀长案,铺猩红氍毹。其上立一奇石,高约三尺,通体皎白如凝脂,纹理似雪浪翻涌。烛火映照下,石表隐隐有光晕流转。众宾围观,赞叹不绝。

    “此石乃月前于燕山绝壁所得。”贾世宁着沉香色直裰,手持犀角杯,面有得色,“采石匠人悬索三日,方从鹰巢旁凿下。诸位且看这流水纹——”

    话音未落,忽闻门外唱喏:“鲁中散到!”

    满堂倏静。只见一青衫文士负手而入,年约四十,双目湛然。此人姓鲁名直,字中散,本为绍兴师爷,三年前辞馆游历,以鉴石之术名动江南。然性情孤高,罕赴筵席。

    贾世宁疾步相迎:“鲁先生肯赏光,蓬荜生辉。”

    鲁直微颔首,径至案前观石。堂中寂然,唯闻窗外风拂竹叶声。良久,鲁直伸手轻触石面,忽问:“贾公可知‘雪浪’之名由来?”

    “愿闻其详。”

    “苏子瞻谪黄州时,于齐安江得石,纹如浪涌,因名‘雪浪’。后哲宗召还,石留扬州。”鲁直转身,目如深潭,“然真品高二丈,重万钧,岂是案头清供?”

    贾世宁笑意微僵:“先生之意……”

    “石有石语。”鲁直屈指叩石,其声闷哑,“此石声浊而形矫,纹路工过自然。昔人云:‘天工开物,忌满忌盈’,这雪浪纹密不透风,倒像……”

    “像什么?”

    鲁直不答,举杯啜酒。宾客中有促狭者接道:“像匠人拿凿子细细雕的!”

    满堂窃笑。贾世宁面皮紫涨,强笑:“先生戏言耳。玉液已备,请诸君入席。”

    二

    宴设后园“洗石轩”。轩外引活水成渠,置太湖石十二峰。时值月初,弦月如钩,灯影水光交织,恍入幻境。

    酒过三巡,贾世宁击掌。仆从捧锦匣出,内盛白玉夜光杯十二只。斟满葡萄美酒,置于渠中。杯顺流而下,客各取饮,谓之“曲水流觞”。

    鲁直独坐西北角,自斟自饮。忽有少年趋前作揖:“晚生沈墨,久慕先生鉴石之能。适才堂中所言,似有未尽?”

    抬眼观之,少年青衿素履,目如点漆。鲁直拈须:“汝是沈御史公子?”

    “正是。”沈墨低声道,“家父生前与贾公不合,晚生本不当来。然闻此石蹊跷……”

    鲁直示意噤声。此时酒令行至一富商,其人醉态可掬,高歌《将进酒》。待喧哗稍息,鲁直方以箸蘸酒,于案上写二字:

    “石髓”

    沈墨蹙眉不解。鲁直抹去水痕,忽朗声道:“贾公,方才未尽之言,可愿闻否?”

    满座皆静。贾世宁笑容已淡:“愿聆高见。”

    “《云林石谱》载:雪浪石出中山,色白脉黑,以水沃之,纹愈分明。”鲁直起身,“敢问贾公可曾试过?”

    “自然试过。”贾世宁使眼色,仆从即取山泉淋石。水渍浸染,白底果现黛色纹路,较前更显。

    众宾喝彩。鲁直却笑:“诸君且看水痕。”

    但见石表水渍流淌,竟有数道汇成一线,隐现人工沟槽之态。有老儒惊呼:“这纹路……似太规整了?”

    鲁直负手踱步:“昔有工匠取白石浸药,石表腐软,以铁笔勾画,再涂秘药固形。成品纹如天成,然药性畏水,久润则显。”

    贾世宁拍案而起:“鲁先生是说我以伪石欺世?”

    “非也。”鲁直视其双目,“石是真石,纹是后添。此石本为燕山所出‘鱼脑冻’,亦属上品。可惜有人贪心不足,硬要它做雪浪。”

    满堂哗然。贾世宁须发皆张,忽仰天大笑:“好!好个鲁中散!既如此,敢与某赌石否?”

    三

    “如何赌法?”

    “三日为限,各寻一石于此园。请诸君共鉴,败者……”贾世宁目露寒光,“永不言石。”

    鲁直颔首:“可。”

    宴席不欢而散。沈墨追鲁直至园门:“先生何必应赌?贾公富可敌国,三日间可搜罗天下奇石。”

    “正要他如此。”鲁直望月,“少年,可知令尊因何与贾公不合?”

    沈墨黯然:“五年前,家父奉旨查松江府亏空,牵出贾公以劣石充贡品之事。未及上奏,竟暴病而亡。”

    “暴病?”鲁直冷笑,“沈御史好端端观石后吐血而亡,所观正是所谓‘雪浪石’。”

    沈墨如遭雷击。鲁直视其良久,自怀中取一油纸包:“此物托付于你。三日后若我不归,拆之便知。”

    “先生何处去?”

    “寻石。”鲁直身影没入夜色,“真石不在地库,在天地间。”

    四

    此后两日,贾府车马昼夜不绝。有见者云:太湖、灵璧、英德、昆山,各地石商络绎而来。桂堂前奇石堆积如山,皆覆锦袱,神秘非常。

    第三日清晨,沈墨登虎丘寻鲁直。于“点头石”旁见青衫一角,鲁直正对一顽石沉吟。

    “先生寻得奇石否?”

    鲁直指足下:“此即。”

    沈墨观之,乃寻常黄褐色山石,粗陋不堪,大失所望。鲁直不以为意,取绳缚石,负于背上:“且归。”

    返城途中,忽遇暴雨。二人避雨破庙,见一老僧扫庭。僧观鲁直所负石,合掌:“檀越背石而行,石重几何?”

    “心重石轻,石重心轻。”

    僧笑而煮茶。沈墨耐不住,问鲁直赌局。鲁直自袖中取碎银:“少年,烦去买些饴糖、生漆、青黛来。”

    “这是何用?”

    “为石梳妆。”

    五

    赌石之期至,贾府中门大开。园内设高台,列坐名士十六人以为评判。辰时三刻,贾世宁锦袍玉带,击磬开场。

    “鲁先生,请出示宝器。”

    鲁直自布囊取石置案。众人观之,哄然大笑——分明是块路边顽石,粗劣无文,尚沾泥土。

    贾世宁捻须:“先生戏我乎?”

    “石之贵,在真不在妍。”鲁直拱手,“请贾公出石。”

    贾世宁击掌三下。八名壮汉抬巨案出,上覆明黄绸缎。绸落,满园惊噫。

    但见石高五尺,形如蟠龙,色作绀青。石表满布金星,烛火一照,灿若星河。更奇者,石腹有天然孔窍,风过作箫管声。

    “此乃‘天籁青龙石’。”贾世宁傲然,“出自昆仑绝顶,夜有荧光,昼生清响。昔年和氏璧亦不能及!”

    众评判离座围观,赞叹不绝。独鲁直静坐,忽问:“贾公可曾闻‘石妖’之说?”

    “荒诞之论。”

    “《稽神录》载:南闽有石,光彩照人。富室购之,阖门暴毙。后雷劈石裂,中空如巢,有蟒骨存焉。”鲁直视青龙石,“石中有窍,窍中有物,贾公可曾探看?”

    贾世宁色变:“先生慎言!”

    鲁直不顾,径至石前,以耳贴孔窍。忽退三步,掩鼻:“好浓的腥气!”

    恰此时,石腹传来“窸窣”声,似有物蠕动。众宾骇然。贾世宁急令仆从掩石,鲁直已夺火把,直插孔窍。

    “不可!”贾世宁扑上,为时已晚。

    火入石窍,骤起尖啸!石表金星迸溅,原是金粉混胶所涂。孔窍中窜出十数条黑蛇,宾客惊走。混乱中,石腹崩裂,竟滚出一具骸骨!

    六

    府衙差役闻讯而至。仵作验骨,报曰:“成年男子,死约半载,颅骨有裂。”

    贾世宁面如死灰。鲁直于废墟中拾得一玉牌,拭去污渍,现出“松江石匠陈”五字。

    沈墨忽记起父案卷宗:当年为贡石作伪的匠人,正是姓陈,苏州口音。急唤老仆辨认,老仆睹骨上特征,泣拜于地——竟是其失踪经年的胞弟!

    真相大白。贾世宁为谋“雪浪石”,囚匠人于石洞,迫其伪作。匠人成石后,贾公恐事泄,竟以石封洞,活埋匠人。那青龙石原为匠人最后之作,腹中空洞,本是藏珍设计,不意成葬身之所。

    知府当场拿人。贾世宁狂笑:“不过一匠人耳!我捐银万两,可抵死罪!”

    鲁直掷一账册于地:“加上沈御史一条呢?”

    账册详载贾公行贿、伪石、灭口诸事。此册正是鲁直所托油纸包中之物——乃沈御史临终前,交托挚友(鲁直之师)的遗证。鲁直蛰伏三载,正是为今日。

    七

    案结月余,沈墨于虎丘访鲁直。茅屋中,顽石已洗净,置窗前作纸镇。

    “先生当初何以知石中藏骸?”

    鲁直沏茶:“第一日宴饮,我观贾公衣领内有金粉,指缝藏青黛——此乃作伪石用料。第二日暗访,闻匠人失踪事。第三日见青龙石,孔窍边缘光滑,显是常开合,然石表灰尘均匀,岂不怪哉?”

    沈墨拜服。又问:“若贾公不选青龙石,先生当如何?”

    “他必选此石。”鲁直微笑,“贾公自负,必以最奇之石示威。且匠人封尸其中,他以为神鬼不知,实则心魔难消,必要展示于人,方能得病态之快。”

    茶烟袅袅。鲁直视窗外流云:“石本无言,人心鬼祟。少年记着:天下至珍,不过‘真实’二字。”

    沈墨临行,见那顽石被夕照染金,粗砺纹理间,竟有山水气象。忽悟:鲁直所赌,非石之贵贱,乃人心之真伪。

    归途过贾府,见桂堂封条已泛黄。有燕衔泥过,丢一物于脚下。拾视之,乃半片金星石,金粉剥落处,露出灰白本色。

    沈墨掷石入河。水花散尽,涟漪圈圈,如石无声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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