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皮帮的铩羽而归,如同投入鄂州城这潭浑水中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也在这僻静小巷的铁匠铺周围,荡开了一圈隐秘的涟漪。邻里间的目光,从过往的熟稔或漠然,悄然转变为一种混杂着好奇与敬畏的疏离。无人再敢轻易靠近那终日传出铿锵之音的铺子,偶有孩童嬉闹跑过巷口,也会被大人急切地拉回,低声告诫。这般情形,反倒为铁匠铺换来了一段风雨欲来前,难得的清净时日。
林沧心知这平静来之不易,更是心无旁骛,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了老铁匠那看似粗犷、实则蕴含至理的锤炼之道中。白日里,他依旧与那具巨大的风箱为伴,对“稳”字诀的锤炼已近乎本能。呼吸深长绵密,与风箱推拉的节奏完美契合,浑然一体。那炉膛内的火焰,在他精准到毫巅的掌控下,温顺得如同被驯服的野兽,火苗的高度、跃动的幅度、焰心的色泽,皆稳定得令人惊叹,仿佛凝固的琥珀。
更多的时间,则投入到了对“透”字诀的深挖,以及对各种基础发力技巧的千锤百炼之上。
老铁匠的教学方式依旧粗暴直接,鲜有长篇大论的讲解,多是以身示范那石破天惊的一锤,或是任由林沧在无数次失败与摸索中自行体悟那玄之又玄的发力关窍。
“手腕要活如游鱼,臂要稳似铁铸,腰为轴心承转合,力从脚底涌泉起!”
“发力不是光靠胳膊死命抡!是全身的劲力拧成一股绳,节节贯通,送到那一点上!”
“呼吸!呼吸要跟着劲力走!气沉丹田,力发毫巅,憋着那口浊气,你能打出什么好铁?”
每一句呵斥,都如同重锤,敲打着林沧的心神;每一个示范的动作细节,都如同刻刀,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他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家传图谱中那些用于渔猎搏杀的狠辣精准发力、《潮汐水元功》带来的对“流动”“渗透”的感悟与气息绵长,甚至那《幽冥入玄》上关于力量凝聚与引导的诡异法门片段,都在这最基础、最枯燥的反复锤炼中,被一一打碎、消化、融合,逐渐淬炼出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带着冰冷穿透特性的发力方式,质朴而高效。
体内那丝灰蒙蒙的阴阳调和真气,也变得愈发驯服。虽其本质依旧至阴至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吞噬意味,却更能随心意流转,如臂指使。当其凝于拳脚兵刃之上时,不仅能极大地增强招式的威力与穿透性,更附带上一股冰寒刺骨的附加伤害,令人防不胜防。
他甚至开始尝试将这种日渐精微的力量掌控力,融入更为复杂的掌法运用之中。他时常回忆起幼时在江家湾随父出渔,观察江流涌动、波浪层叠不休的景象,那前浪未尽、后浪已至,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意境,深深印刻在他心中。此刻,结合家传图谱中一些关于发力如浪、连绵不绝的模糊记载,他开始了自己的推演与创造。
后院那口巨大的蓄水缸旁,林沧一次次对着虚空或是平静的水面缓缓出掌。起初掌力散乱无力,徒具其形,连水花都难以激起。但他心志坚韧,毫不气馁,反复调整着呼吸、肌肉的协调、以及真气的输送。渐渐地,他找到了那种玄妙的感觉。掌力发出,初时看似轻柔,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漾起微澜,但后续的劲力却能如同暗流般,一层叠着一层,悄然涌出,虽远未至大成之境,却已初具雏形,掌风过处,能在水面上留下明显的、扩散的涟漪。他心有所感,将其命名为【排浪掌】,取意掌力如排山倒海之浪,层层推进,无休无止。
更让他惊喜的是,当他尝试着将一丝那灰蒙蒙真气的阴寒特性,融入这层层叠叠的掌劲之中时,掌风掠过水缸边缘,竟能令那粗糙的陶缸表面,迅速凝结出一片细密而晶莹的淡薄寒霜!水汽遇冷而凝,如同冬日清晨的薄冰。这无疑为他这本就劲力诡谲、难以防备的掌法,增添了更强的控制与杀伤力。
这一日,炉火正旺,老铁匠终于停下了手中仿佛永无止境的敲打,将那柄沉甸甸、陪伴了林沧许久的锻造锤正式递到他手中,然后用粗糙的手指,指向墙角那堆奇形怪状、锈迹斑斑的废铁料,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自个儿去挑一块顺眼的,打样东西出来。刀、剑、斧、短叉,随你心意。什么时候你亲手敲打出来的玩意儿,能让我这老眼昏花的家伙勉强点一下头,就算你没白吃我这十几天的糙米饭,勉强算出师了。”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临。
林沧没有立刻动手,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堆如同废墟般的废料前,目光沉静,仔细审视。这些铁料材质各异,有的坚硬脆韧,敲之有声,有的则绵软含杂,色泽晦暗,形状更是千奇百怪,带着断裂、扭曲的痕迹,仿佛诉说着它们各自破碎的过往。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力,让他能隐约捕捉到每一块铁料内部细微的纹理走向、密度差异以及蕴含的杂质多寡。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块长约两尺、宽约一掌、厚达寸许的黑色铁条上。这铁条通体黝黑,毫无光泽,质地异常坚硬,入手极其沉手,远超同等体积的其他铁料,表面布满深深的锈蚀坑洼和氧化层,一侧还有着明显的、参差不齐的断裂痕,显然曾是某件大型军械或重型器具的关键承力部件残件。其材质极佳,底蕴深厚,但内部杂质也定然不少,极难锻打成型,是一块公认的“硬骨头”。
“眼光倒他娘的毒辣。”老铁匠哼了一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这‘黑疙瘩’,是当年朝廷水师楼船上废弃的龙骨嵌件,百炼精钢混杂了寒铁,好东西是好东西,可性子烈得很,等闲火候奈何它不得,力道稍有不均便是崩裂的下场,小心崩了你的锤子,震废了你的胳膊!”
林沧不语,只是默默将这块沉重的黑色铁条小心翼翼夹起,送入炉火之中。他全神贯注,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凭借这些时日磨练出的非凡控火能力,精确地控制着火候。待到铁条被烧至一种内外透红,却并非最高温的“樱桃红”临界点时,他迅速用铁钳夹出,稳稳置于那巨大的铁砧之上。
“铛!”
第一锤试探性地落下,声音沉闷异常,如同敲击在实心的花岗岩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锤柄传来,让林沧手臂微微发麻,虎口生疼。这黑铁果然名不虚传,坚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