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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无所遁形(四)

    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鄂州城内,除了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更夫梆子声和零星几声野犬的吠叫,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一队巡防的兵士举着昏黄摇曳的火把,拖着疲惫的步伐,例行公事地穿行在偏僻荒凉的街巷之间。

    “头儿,前边……那片废宅子,好像有动静!”一名眼尖的年轻兵士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被断垣残壁包围、荒草丛生的区域,压低声音惊呼。

    都头心中一紧,立刻挥手示意队伍散开,呈半包围阵型,小心地靠了过去。火把的光芒如同怯懦的触手,颤巍巍地驱散着浓稠的黑暗,逐渐照亮了现场的狼藉——凌乱的脚印、被劲气刮倒的荒草、散落在地的几枚寻常暗器、以及……一具面朝下俯卧在地、背心处赫然插着一支幽蓝色弩箭的尸体!

    “是沈都头!”年轻兵士失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他扑上前去,颤抖着将沈德那已然僵硬的身体翻过来。那张平日里豪爽带笑的面孔,此刻乌黑发紫,狰狞扭曲,一双虎目怒睁如铜铃,凝固着滔天的愤怒与难以置信的不甘,死死望着漆黑的夜空。

    都头蹲下身,粗糙的手指避开那支弩箭,仔细检查了伤口周围乌黑的色泽和迅速蔓延的诡异纹理,又拈起一枚落在旁边的、造型奇特、带有放血槽的毒弩箭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是残月门的‘阎王帖’……剧毒无比,见血封喉。”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悲痛。沈德在军中素有威望,为人仗义热肠,是许多弟兄信重的老大哥,如今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如此憋屈,令人心如刀绞,愤懑难平。

    “头儿,你看这里!”另一名经验丰富的兵士发现了地面上凌乱却指向明确的足迹,尤其是几道深陷泥土的脚印,最终都无一例外地消失在那个被荒草半掩、散发着霉烂与恶臭的幽暗排水道入口处,仿佛被巨兽吞噬。

    都头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火把光影中投下沉重的阴影。他望着那深不见底、仿佛通往九幽的洞口,沉默了片刻,腮帮子因紧咬牙关而微微鼓起。他心中明镜似的,能杀死沈德这等军中好手,并迫使对方不得不逃入这种绝地寻求生路的,绝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仇杀,背后牵扯的势力,水深得很。而沈德近日私下执行的、由孟将军亲自交代的隐秘任务,他也隐约知晓一二。

    “追不上了。”都头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一丝决断,“里面情况不明,淤泥深厚,暗道错综复杂,贸然追击,只会让我们弟兄白白折损在里面。收队吧。”他弯下腰,亲手将沈德那冰冷僵硬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背负到自己宽阔的背上,感觉那重量前所未有的沉,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兄弟,我带你回去……这个仇,孟将军和弟兄们……都记下了!总有一天……”

    队伍沉默地撤离,火把的光芒渐渐远去,只留下这片荒芜之地的夜风,呜咽着掠过摇曳的荒草,仿佛在低声哀悼一位忠魂的无声陨落。

    与此同时,排水道内,是另一番地狱般的景象。

    恶臭如同实质,混合着腐烂的有机物和不知名秽物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脚下是黏滑湿冷、深可及踝的淤泥,每迈出一步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初始一段尚可弯腰勉强前行,越往深处,通道愈发狭窄低矮,脚下的淤泥也越发深厚,行走变得无比艰难。冰冷的、污浊不堪的积水,从最初的没过脚踝,逐渐漫至小腿,再到膝盖,最后更是淹没了林沧的大半个胸膛,林母几乎是被他完全背在背上,用尽全力托举着,才勉强让母亲的口鼻露出水面。

    “咳咳……沧儿……放……放下娘吧……”林母冻得嘴唇乌紫,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冰冷刺骨的污水让她几乎失去了知觉。

    “娘!别说话,保存体力!就快出去了!相信我!”林沧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将母亲愈发沉重的身躯又往上托了托,心中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气直透骨髓,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万分之一的自责与冰寒。看着母亲因他之故,晚年还要遭受这等非人的折磨与惊吓,无尽的愧疚和痛苦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是他,一切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身怀这该死的‘天大机缘’,卷入这滔天的纷争,母亲何至于此!沈大哥又何至于为他枉送性命!

    江涵月默默跟在后面,她的流星步在此等恶劣环境中更显诡谲莫测,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点在偶尔露出的碎石或较为坚实的淤泥块上,竟能保持住一种异常的稳定与轻盈,污浊的积水似乎对她影响不大。她手中不知何时已取出一颗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而冰冷白光的萤石,那光芒虽不强烈,却足以照亮前方不过数尺的、布满黏滑苔藓和污垢的逼仄通道,为这绝望的黑暗带来一丝微弱的指引。

    不知在这片充斥着恶臭与绝望的黑暗中艰难跋涉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就在林沧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都因寒冷和疲惫而开始模糊时,前方终于传来了隐约的不同水声——不再是死水微澜,而是带着流动的哗哗声,同时一股微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从前方涌来。

    林沧精神猛地一振,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奋力向前挪动。又艰难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通道陡然变得开阔,一个较为宽敞的地下溶洞出现在眼前。浑浊的污水在这里汇聚成一个不小的地下池塘,水色暗沉,深不见底。池塘一侧的岩壁有着一个明显的、被水流长期冲刷形成的缺口,隐约可见外面奔流不息、反射着微弱星光的宽阔江面。借着那缺口透入的些许天光,可以看见百米之外,便是长满芦苇和灌木的、坚实而黑暗的江岸。

    希望就在眼前!林沧深吸一口那带着江风腥气的冰冷空气,将母亲在背上重新固定好,涉水向着那缺口外的江岸奋力走去。越靠近缺口,水流越是湍急,污水没至他的脖颈,冰冷刺骨,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但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眼中只有那片代表着生机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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