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海的生活被固定在了血锚号受损的左舷附近。
木匠乔尼的报告似乎起了作用,亨特船长默许了林海参与修补工作,但显然没抱太大期望,只拨给他两个笨手笨脚、同样被视为“半废物”的老弱水手打下手,工具也是最简陋的一套。黑牙萨奇偶尔会晃过来,用那双老鼠眼阴恻恻地打量一会儿,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嘲讽话,但并未直接阻挠。林海明白,自己仍处在观察期,任何差错都可能成为被“处理”的借口。
他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作中。这不仅是为了证明价值,更是为了活着——这破洞若真在风浪中崩开,底舱的人第一个淹死。
他指挥两个助手,先用斧头和锯子在破损处上方完好的甲板上开了个勉强容人钻入的检修口。里面是船舱之间的狭窄空隙,弥漫着更浓郁的霉味和朽木气息,还有老鼠窸窣逃窜的声音。林海举着简陋的油脂灯钻进去,昏暗的光线下,船肋的裂纹清晰可见,比他预估的还要严重,其中一根几乎断裂,只靠木纤维连着。
“加强板,长一英尺半,宽四寸,橡木最好,结实的松木也行。再找些大号的铁钉和锤子来。”他爬出来,对等在外面的乔尼说。乔尼咕哝着去准备了。
材料凑齐后,林海亲自钻回去。空间狭窄,动作困难,他必须小心地将加强板贴合在受损的船肋上,然后用铁钉铆接固定。每敲一锤,都在狭窄空间内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木屑和灰尘簌簌落下。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唯一的水手夹克。
外面的破洞处理更麻烦。需要小心地切割掉烧焦和碎裂的木料,边缘修整平整,再将预先刨好的弧形补板严丝合缝地嵌入。乔尼这次亲自上手了,他独臂使用工具却异常娴熟,对木材的纹理和韧性了如指掌。林海负责设计尺寸和角度,乔尼负责执行,两人竟有了些微的默契。最后用加热的焦油混合麻丝填塞所有缝隙,再钉上压条。
整个过程中,林海注意到那个叫“铁钩”托马斯的大汉,偶尔会被派到附近搬运重物或清洗甲板。托马斯从不主动交谈,但每次经过,目光总会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们的工作区域,尤其是在林海钻进检修口,或者乔尼挥汗如雨地敲打时,他会多看两眼。那眼神里,评估的意味多过好奇。
船上的等级森严,一目了然。亨特船长和黑牙大副是顶层;像乔尼这样有专长(哪怕是粗陋的专长)的老海盗属于中下层骨干;普通海盗水手是大多数;而像林海、托马斯这样的“货物”或新入伙者,则是底层中的底层,随时可能因“无用”而被丢弃。还有一种人,似乎游离在这个体系之外——那个被称作“船医”或“导航员”的女人,艾莉西亚。林海只远远见过她几次,她总是独自待在艉楼附近,穿着相对干净的深色裙装,面色苍白冷淡,很少与粗野的水手交流,连亨特船长对她似乎也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有限的客气。
修补工作进行了三天。第三天下午,最后一块压条被钉牢,焦油冷却凝固。乔尼用力拍了拍补好的区域,木板发出沉闷扎实的声响,不再有渗水。
“唔……还行。”乔尼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木屑,看着林海,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再是纯粹的怀疑,但也谈不上友善,“像个干活的样儿。比那些光会吹牛抢东西的废物强点。”
这大概是乔尼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林海松了口气,疲惫几乎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但他的价值暂时得到了承认,生存的砝码增加了一点。
就在这时,桅杆瞭望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用的是海盗的黑话,林海没完全听懂,但“帆!下风处!商船!”几个词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甲板上瞬间沸腾!
懒散的水手像被鞭子抽中般跳起来,冲向各自的岗位。亨特船长的咆哮从艉楼传来:“左满舵!追上去!全帆!炮手准备!”
血锚号这头受伤的野兽,瞬间绷紧了肌肉,发出嗜血的低吼。风帆被全力升起,吃满了风,船身猛地倾斜,加速朝某个方向冲去。林海猝不及防,差点被晃倒,连忙抓住旁边的缆绳。
乔尼骂了一句,把工具胡乱塞进箱子:“算你运气,小子。现在,滚回你的位置去,或者找地方抓紧,别碍事!”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跑向船头,那里需要他检查其他可能的结构问题。
林海被一个路过的海盗推搡着,赶到了前甲板附近一片指定的区域。这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个像他一样的新手或低级成员,个个面色紧张,手里被塞了简陋的武器——生锈的短刀、沉重的木棍、带钉子的木板,甚至还有鱼叉。铁钩托马斯也在其中,他分到了一柄沉重的橡木槌,槌头包着铁皮。
“听着,菜鸟们!”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海盗负责指挥他们,他唾沫横飞地吼道,“待会儿接舷,跟着我们冲!看见衣服光鲜的、反抗的,就往死里打!抢到的东西,上交!私藏的下场,你们见过!”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主桅杆下那早已变成深褐色的血痕区域。“不想死,就多砍几个!证明你们不是废物!”
林海握着手里的短刀,刀柄油腻,刀锋钝涩。冰冷的不适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他真的要参与抢劫和杀戮吗?为了生存,去剥夺其他无辜者的生存?
他看向铁钩。托马斯紧握着木槌,手臂肌肉贲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极其专注地盯着前方海面,那是一种猎食者锁定目标时的眼神,冷酷而专业。他似乎完全进入了状态。
血锚号破浪疾驰。目标很快出现在视野中——一艘比血锚号略小的双桅帆船,船体线条较为柔和,帆上没有明显的武装标识,正在努力转向,试图逃离,但速度明显不及专门为追击而改装过的海盗船。
距离迅速拉近。林海已经能看清对面甲板上惊慌跑动的人影,听到隐约传来的惊恐叫喊。那艘船的船舷较低,看起来吃水不深,不像满载货物的商船,倒像是……
“是移民船!”旁边一个有些经验的新水手低呼,“从欧洲往新大陆跑的!上面大多是穷人,带着全部家当……”
移民船?林海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上面很少有职业护卫,更多的是平民、妇女、儿童。
亨特船长站在艉楼,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好!穷鬼的破铜烂铁也是铁!传令:靠上去,登船!老规矩,抵抗者杀!值钱货和能卖钱的活口留下!”
海盗们发出兴奋的嚎叫。
炮声响了。血锚号侧舷的几门小口径炮进行了一次威慑性齐射,炮弹呼啸着落在移民船周围,激起高大的水柱,有一发甚至擦断了对方一根帆索。移民船彻底慌乱,试图做“之”字形机动规避,但为时已晚。
两船距离已近至抛钩枪的射程。
“放钩!”刀疤脸厉声命令。
几支带着粗重绳索的铁钩被奋力抛出,牢牢抓住了移民船的船舷和栏杆。
“拉紧!靠上去!”
水手们吼叫着拉动绳索,两艘船在波浪中剧烈摇晃着,船舷木头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最终狠狠撞在一起!撞击的震动让许多人摔倒在甲板上。
“登船!杀!”
刀疤脸第一个跃过船舷,挥舞着弯刀跳了过去。海盗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狂吼着跟上。
林海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冲到了船舷边。面前就是两船之间汹涌的海水,和对面上清晰可见的、充满恐惧的脸孔。一个年轻的海盗在他旁边迫不及待地跳了过去,落地不稳,立刻被一个拿着草叉的移民汉子刺中大腿,惨叫着倒下,随即被旁边另一个移民用木棍砸碎了脑袋。
血腥味瞬间炸开。
林海的腿像灌了铅。他看到铁钩托马斯低吼一声,单手撑住船舷,庞大的身躯异常灵巧地一跃而过,木槌横扫,轻易砸飞了一个挡路的移民,径直冲向几个试图组织抵抗的男人,动作迅猛如虎。
“快上!找死吗?”后面的海盗推了他一把。
林海踉跄一步,几乎是掉到了移民船的甲板上。混乱立刻将他吞没。喊杀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哭嚎声震耳欲聋。眼前是晃动的人影,鲜血飞溅,武器挥舞。一个满脸血污、眼神疯狂的海盗从他身边冲过,将短刀捅进一个老人的胸膛。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缩在角落尖叫,被一个海盗粗暴地拽开,抢走她紧紧护着的包袱,婴儿摔在地上啼哭不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真实,太残忍。
林海的胃剧烈翻腾,握刀的手抖得厉害。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手持菜刀的男人,红着眼朝他冲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但脸上的绝望和决绝清晰无比。
躲开!本能驱使林海侧身。男人的菜刀擦着他的肩膀砍空。男人踉跄转身,再次扑来。
林海看到了男人的眼睛,里面没有凶狠,只有濒死的疯狂和对家园被毁的愤怒。他不是战士,只是个想保护家人的普通人。
杀了他?为了活下去,成为这群野兽的一部分?
不。
在菜刀再次挥下的瞬间,林海没有用刀去格挡或反击,而是猛地抬起左手,用手臂上那件厚实却肮脏的水手夹克,死死裹住了男人持刀的手腕,同时右脚狠狠绊向对方的下盘。这是他在学校学过的简单防身术,从未想过真的用来对付一个拿着武器的亡命徒。
男人惊叫一声,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林海趁势用尽全力将他推向旁边一堆翻倒的木桶。
哐当!男人和木桶滚作一团,菜刀脱手飞出。
林海喘着粗气,心脏狂跳,没有追击。他转身,想找个角落躲起来,避开这疯狂的杀戮。
但他刚迈步,就撞上了一个人。
是黑牙萨奇。
黑牙脸上溅着几点血迹,正用手帕擦拭弯刀上的血,老鼠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林海,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木桶堆里挣扎的男人。
“啧,我们的东方‘懂船师’,”黑牙的声音黏腻滑溜,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讽,“刀都拿不稳?还是……心太软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在这里,心软就是找死。亨特船长可不会留着一个不肯沾血的‘货物’。”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林海脸上爬过,“我盯着你呢,小子。好好表现,不然……下次挂上鞭刑柱的,可能就是你背后的皮了。”
说完,黑牙阴笑一声,转身走向另一个战团,那里有几个移民在负隅顽抗。
林海站在原地,如坠冰窟。黑牙的警告比眼前的血腥更让他感到寒意。他不是旁观者,他是参与者,是被监视的猎物。在这个地狱里,仅仅是“不杀人”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罪状。
他看向甲板。铁钩托马斯已经制服了那几个抵抗者,正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捆起来,动作熟练麻利。刀疤脸正带着人逐层搜索船舱,驱赶出更多的俘虏,哭喊声从下面不断传来。值钱的东西被粗暴地翻找出来,堆在甲板中央。几个略有姿色的女人被海盗们拉扯着,发出凄厉的哭喊。亨特船长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正背着手,冷漠地巡视着他的战利品,对脚下的鲜血和尸体视若无睹。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不义的屠杀和劫掠。而林海,身在其中,手虽未直接染血,但袖手旁观本身,是否已是一种罪恶?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摔在地上、啼哭不止的婴儿身上,又看向那个刚刚被他推开、此刻正用混杂着恐惧和仇恨眼神瞪着他的男人。
生存,必须以同流合污为代价吗?
他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短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刀锋钝涩,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甲板上的哭喊和狂笑还在继续,血锚号的旗帜在腥咸的海风中猎猎作响,那枚巨大的锈铁锚图腾,仿佛正咧开嘴,嘲笑着他的软弱和挣扎。
在这片被暴力和贪婪玷污的海域,林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危险的道德悬崖边缘。向前一步是深渊,后退一步……似乎也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