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仁,我承认你给了我许多惊喜,但这一回,纵是儒圣显灵也无力回天。”
谢云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脚下那道正在凝练半截书山的身影。
掌心的亚圣笏板泛着温润的光泽,源源不断的浩然之气正顺着经脉汇入丹田。
作为当代国子监祭酒,执掌一脉文脉传承的大儒,他有底气蔑视所谓的变数。
二先生那样的惊世之材,不也在他的问心局下铩羽而归?
即便眼前这个夏仁总能跳出常理之外,此刻被锁在这方由文脉之力构筑的困龙场中,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指尖轻轻叩击笏板,眼底掠过一丝冷冽的光,“束手就擒吧,你的变数,该到此为止了。”
……
“儒圣显不显灵我不知道。”
夏仁抬头望向在文气加持下,变得有些不可一世的谢云,古怪一笑,“只是我等手无寸铁,实在有些不公平。”
“借圣人法器一用!”
夏仁高亢出声,那本应被亚圣笏板压制得偃旗息鼓的第一文脉,忽然间如地火奔突般翻涌沸腾。
方才还似散烟般虚浮飘曳的淡青色文气,此刻竟似听见金鼓之音的千军万马,在天地间掀起一阵嗡鸣。
万千文气如归巢之燕,化作漫天光雨,携着簌簌声响向他蜂拥汇聚。
空气中光影流转,青芒渐盛。
那些奔涌的文气在夏仁身前凝而不散,震颤着析出丝丝缕缕的金色脉络。
虚空骤然泛起涟漪,一支刻满上古蝌蚪文的古朴毛笔从中缓缓浮现,竟教谢云手中的亚圣笏板都泛起了细微的共鸣震颤。
“那是,至圣先师的儒笔!”
书院六位先生齐齐出声,却又在同一时间哑然。
连他们都未曾见过,以为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白鹿书院传承法器,此刻竟被一个白鹿书院的记名弟子召唤而出。
青霞山巅,至圣先师祠堂,杨明院长所燃的三根长香,顷刻间燃烧殆尽,只剩飞灰。
一股磅礴的青气自儒圣的雕塑上荡漾开来。
百丈高的儒圣虚影再一次闪现。
“请儒圣执笔!”
夏仁再请。
“竟然让儒圣代笔!”
“黄口小儿,怎可如此狂傲。”
“圣人怎会回应如此无礼的请求……”
夏仁的离经叛道之举引来了一阵嘲讽谩骂。
……
三天前,青霞山巅,草庐旁。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枯坐在棋盘的对立面,二人不知摆了多少次,推演过多少次局面的走向,都无法满意。
“比起一时的输赢,在我看来文脉之争本就不该出现。”
年轻人皱着眉,棋局无论怎么看,最后的结果都是两败俱伤,没有善果。
“若不该出现便不会有,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多的纷争。”
老人摇头叹息,他又何尝愿意重复这种无谓的斗争。
“若是将这棋盘掀了,如何?”
年轻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两眼放光,“既然重开了无数局,都没有双赢的局面,不如掀了算了。”
“如何掀?又由谁来掀?”
老先生一问便是两句,这般离经叛道的想法,也就不过及冠之龄便入得超凡入圣之境的年轻人才敢妄想。
“我们自然不够分量,可祠堂的那位当是有掀棋盘的资格吧。”
年轻人狡黠一笑,将目光投向至圣先师的祠堂,“若院长能有这般魄力,那我也不介意舍命陪君子一番。”
“分量是够了,可如何让两派归心呢?”
老人经过这几日的对弈,明白年轻人不是轻佻之辈。
若能请得儒圣显灵,颁布法旨,天下的读书人自当遵循。
“我这里有四句箴言,院长可愿一听?”
年轻人袖中青气翻涌,偌大的棋盘上只剩四子。
老人神色郑重,“自是洗耳恭听。”
……
三日后的今天,杨明院长肃然长揖于至圣先师祠堂前。
耳畔,是四句箴言隆隆作响,外头是年轻人打算终结这五百年争斗的宣言。
院长沧桑的目光扫过墙上那一排排镌刻着历代书院院长名讳的牌位。
每一尊牌位下,都沉睡着一段段曾纵横文脉的文道精魂。
“文脉之争五百年,到头胜负总成空。”
杨明院长指尖轻轻抚过最近一尊牌位的裂痕,声音里带着五百年光阴沉淀的厚重。
“若能用我等残魂为引,唤天下读书人同归一心,莫说借圣人之笔,便是要这满室文胆碎成齑粉,又有何惧?”
言罢,他撩袍跪地,额头触地时几乎要将满腔热血都融进这声请求里,“请文脉成全!”
死寂已久的祠堂突然泛起震颤,那些只剩淡淡灵韵的牌位竟如听到战鼓的老兵,纷纷嗡鸣作响。
最上方那尊刻着“青霞书院初代山长”的牌位率先亮起微光,继而连成一片星河般的光带。
“善。”
沧桑的声响自祠堂穹顶落下,像古籍开卷时的沙沙声,又似千万大儒同声一叹。
杨明抬头时,正见至圣先师虚影的袍袖再次扬起,与方才夏仁身后那道身影重叠。
“请至圣先师执笔!”
历代山长的声音在祠堂内交叠,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
至圣先师祠堂上的虚影在夏仁身后凝聚成型,袖袍挥舞,竟真抓握住了那支金色的笔杆。
“你不是问过我,为何要将教派命名为‘太平教’?”
夏仁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二先生,笑道,“这便告知于你。”
反正他也不止一次当抄诗匠了,再复现一遍那若清夜闻钟,又似当头棒喝的四句又有何妨。
夏仁诵念,儒圣执笔——
“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儒圣虚影挥笔如椽,四句箴言自笔尖喷薄而出,化作金色符文悬浮天际。
刹那间,青气席卷大周疆域,每一寸土地上的儒家学子皆觉耳畔响起洪钟大吕。
那是跨越千年的圣音,是文脉最深处的震颤。
方才还固若金汤的书山轰然溃散,谢云手中的白色笏板骤然失去光泽,如同一截褪色的竹片跌落尘埃。
他怔怔望着虚空中流转的圣言,只觉喉间腥甜。
原以为至死方休的文脉之争,在这四句箴言前竟如儿戏般脆弱。
那些曾让他夜不能寐的“大义”,此刻都化作了指尖的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