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之争后,金陵城连续下了好些天的雨。
路面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苏氏布行内,唐掌柜的算盘珠子劈里啪啦响个不停,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这才不过半旬,进账就已经抵得上过往一个季度了。”
唐掌柜捧着账本,朝着东家殷勤道,“往年这不年不节的,哪有如此好的生意,多亏了咱家姑爷!”
“东家你是不晓得,现在姑爷可是金陵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连王爷都说咱家姑爷是谪仙下凡,文曲星转世,圣贤传人!”
前些日子,唐掌柜还因漕运之事对东家那位吃干饭的姑爷颇有微词,如今却全然改观。
店面如今热闹得堪比菜市场,全是姑爷的功劳。
每日清晨开门,必有私塾学堂差人来定制学服,说是要沾染圣贤传人的文气。
从前只让丫鬟上门取衣的大家闺秀,如今三天两头携着闺中密友来店里闲逛,说是来看料子可存的什么心思自是不必多说。
就连漕运那边也变得格外好说话,仓库连力工都不用招,东青帮早已安排脚夫将布帛一路护送到船上。
如今唐掌柜真就成了甩手掌柜,每日只需拨拨算盘、记记账目,业绩便蹭蹭上涨。
一想到年底必定翻倍的分红,他那被家里母老虎压制已久的纳妾心思,又悄悄冒了出来。
“知道了,都放这里吧。”
苏映溧头也没抬,似乎对日渐兴隆的生意兴致缺缺。
“东家不瞒您说,老唐我最近想了个法子,可以再把业绩翻上一番。”
唐掌柜也是个爱琢磨的,搓着手纠结道。
“说来听听。”
苏映溧翻看着账本,不咸不淡道。
“咱姑爷不是文曲星下凡吗?城里那些个官家老爷们最是喜欢文玩墨宝。”
唐掌柜斟酌着说辞,他晓得读书人向来不喜铜臭,若不是招小妾还差些银钱,他也不敢提这一茬,“若是对外称谁家一整年都用咱们苏氏布行的料子,就可换得姑爷的墨宝,岂不是……”
见苏映溧皱眉,唐掌柜只好退而求其次,“若是姑爷能得空来店里转上一转也是极好的。”
在老唐这种生意人眼中,夏仁就是人形招牌。
“唐掌柜,既然你这么中意我家夫君,干脆把他招去作婿算了。”
苏映溧幽幽道,“我记得你家也是有位尚未出阁的闺女……”
“岂敢岂敢,东家说笑了。”
唐掌柜臊得慌,他还从没见过东家用这幅口吻说话,只觉得是自讨没趣。
“也是奇了,先前说姑爷不好,东家不喜,现在我都把姑爷夸上天了,东家还是不乐意。”
唐掌柜挠着头,退出雅间,最后只听到苏映溧在旁碎碎念着“大忙人”“不着家”“有本事这辈子就待在书院别回来”之类的话。
……
唐掌柜属实有些无辜,主要是苏映溧最近听了太多关于自己夫君的溢美之词。
最开始她还能欣然接受,哪有女子不乐意听别人的夸赞,自家夫君名声在外,她亦与有荣焉。
渐渐地,她开始发觉那些女子在谈论起自己夫君眼神中除了敬佩外居然还多有憧憬,她心里就开始有些不是滋味。
再联想到最近夫君总是留宿书院,未曾归家,苏映溧便觉得自家夫君好似活在别人口中的传奇一般。
虽然以前夏仁在书房小院里也是足不出户,跟个透明人一般,可苏映溧对此愈发介怀。
现在只要超过三天没见到夏仁,她心里就堵得慌,患得患失。
书案上有面铜镜,苏映溧以往是不用的,上面都积了一层浮灰。
可最近不知怎得,她总是会趁着没人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借着镜子照上一照。
镜子里的面庞自然是极美的,可一旦察觉到哪天黑眼圈重了些,哪天气色不好,她的黛眉就不开心地拧巴在一起。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美而不自知。
苏映溧十三岁的时候就崭露头角,当时便是赫赫有名的才貌双绝,等到了十六,更是被冠上了“金陵双璧”的雅号。
按理说,不管外界出现何种传言,又或者有女子觊觎自家夫君,她都该从容淡定。
可到底,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一想到夫君跟那些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扯上关联,她心中便生出莫名的不安。
仿佛手中攥着一根线,线那头是越飞越高的风筝。
她不知道这根线是否足够牢固,能否拴得住那只遨游天际的风筝。
“苏映溧呀苏映溧,你可是苏家的家主,怎么成天被儿女私情所困扰,振作起来!”
苏映溧拍了拍自己的小脸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很长,连带着胸脯都有往上提了许多,将衣衫都撑了起来。
待到她睁眼,却看到眼前有人正斜倚在门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
“夫君?”
苏映溧惊讶出声,很快她又意识到了对方在看什么,双臂抱在胸前,小脸羞红地嗔道,“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可不是用在自家娘子身上的。”
夏仁将油纸伞放在一旁,拉过椅子紧挨着苏映溧身边坐下。
“夫君不是能够凭虚御风吗,这般也是从书院飞回来的?”
苏映溧留意到夏仁袖上被雨水打湿的水渍,揶揄道。
“外头说我是神仙,你也把我当神仙了?”
夏仁将食盒打开,里面有他特意熬的鸡汤。
“哼,夫君人前显圣的时候可不就是神仙吗?”
苏映溧意有所指,不过碍于夏仁是救人心切,她也不好直接挑明,不然会显得她太过小气。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夏仁笑道,“书院的大儒们虽具备浩然之气,可寿数与常人无异,以武犯禁的武道宗师再厉害,也挨不过两甲子。”
“修丹道的长生法门或许有,但没有福缘也莫要强求。”
夏仁只是不想英年早逝,可没想过做千年的乌龟,“人生百年,求的不过是心有所属。”
说着,他的手搭在苏映溧白净的柔荑上,温醇道:“知道娘子近日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但夫君还是夫君,还是苏家的赘婿。”
“夫君这般想自是好的,可就是不知夫君这心有所属,是属一人还是几人?”
苏映溧这次没有陷入夏仁的温柔陷阱,只是用陶瓷勺子搅着碗里的鸡汤。
“娘子,几天不见,竟这般会开玩笑了。”
夏仁打着哈哈。
……
苏氏布行外,天色在昏暗的云层下阴沉如墨。
稍远处的雨幕下,雨水冲刷着马车,浇灌得马匹甩动着湿漉漉的鬃毛。
“世子殿下,王爷大业在即,还是莫要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
马车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头戴斗笠的人。
“哼。”
车厢内传来一声冷哼,无人驾驭的马匹在长街上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