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自打接了那趟差事,身上的倒霉劲儿就没断过。
此刻,这位千户正带着一众小旗官候在苏府大门前,面对着同属锦衣卫、气势上却压他们一头的北镇抚司人马。
“尔等何人,来此作甚?”
门口一个小旗官明知故问,神情倨傲。
“我乃南镇抚司千户燕三,奉镇抚司大人之命,求见指挥使大人。”
燕三只觉憋屈,自己堂堂正五品竟被从七品小旗刁难,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可他能如何?
对面可是北镇抚司的人马,一南一北字面上看或许差别不大,可从京都到地方,便是钦差与地方官的区别,像燕三这般金陵土著,天生就要矮上一头。
更何况,北镇抚使岳归砚刚升任锦衣卫指挥使,那可是能直通天听的人物。
此次她带人下江南,偏偏在入驻金陵前一日遭了袭击。
原本南镇抚司上下在官道上候着,想巴结钦差,却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岳归砚入城后径直将苏府设为据点,理都不理他们,两边的嫌隙早已摆在明面上。
燕三的顶头上司,成天只知道花天酒地,堪称酒囊饭袋具象化的南镇抚使季常急得一宿没睡。
当夜便下令让燕三带人去苏府候着,放话就算跪求也要见到指挥使大人。
燕三只觉命苦,合着偌大的南镇抚司就只他一个千户?分明是被上司逮着往死里薅。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除了乖乖在破晓时分赶到苏府求见,又能有什么法子?
……
“南镇抚司怎净派些不中用的货色。”
燕三本就一肚子气,见有人这般明目张胆地羞辱他,当即气的眼珠子瞪得滚圆。
可看到来人魁梧的身形,和身上明显横压他一头的武道境界,燕三也只得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千户大人教训的是。”
燕三跟在同为千户,可不管是实力还是地位都压过他一头的李虎身后,跟着绕到了一处地窖前。
“见过齐大人。”
守在地窖前的小旗官躬身行礼。
他们眼中只有千户双刀李虎,而全无同样有“快刀手”之称的燕三。
这地窖原是苏家储粮的地方,此刻已被改造成刑房。
不过一夜光景,陈谷的霉味已被浓重的血腥气彻底覆盖。
燕三虽是审惯了犯人的老手,可甫一踏下台阶,仍被眼前景象震得一滞。
那被铁链锁住的男子,身上穿的竟是与他同级的青绿色锦绣官服!
“张千户,你还有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
李虎徒手抓起一块烧红的烙铁,走向一个四肢尽断,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的锦衣卫身前。
明明昨晚,他们还是浴血奋战的同袍,可今日却是成了阶下囚。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朝廷鹰犬!都不得好死!”
张千户嘴里只剩几颗残牙,却仍声嘶力竭地喷着血水。
“我知道,太平教的人都是硬骨头。”
李虎狞笑着,将烙铁狠狠压向张千户的裆部。
白烟与非人的惨叫在地窖里交织回荡,燕三见状只觉裤裆一寒,下意识夹紧了双腿。
整整一盏茶的功夫,张千户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依旧死咬着牙:“我们教主……不会放过你们……”
“那就去死吧。”
眼见着张千户也活不成了,李虎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往其脑袋上罩去。
这般混着武道罡气的一掌若是扇下,指定是黄的白的洒落一地,燕三生怕被溅到,赶忙后退了几步。
“慢着。”
燕三听到身后传来呵声,往后的步伐也被人拦了下来。
“是你?”
李虎认得眼前这个书生,昨夜正是此人出现在指挥使大人的就寝处。
“夏先生?”
燕三也愣了神。
比起金陵百姓对文曲星转世的憧憬,他对夏仁的印象可复杂得多——这书生两箭差点射掉他的千户头衔,岂能不印象深刻?
“我知你是苏家赘婿,但我等既然借住苏府,便是奉朝廷之命。”
李虎只以为夏仁是不满他们将地窖改为刑房,便准备出言打发,“你若是有意见,便让苏家家主与指挥使大人商议。”
谁知对方听了这话,不进反退,继续朝他走来。
“你想做什么?”
李虎手上仍旧捏着烧红的烙铁,眉头紧锁。
“你们锦衣卫审判人,就只会这皮肉之刑?”
夏仁冷冷地瞥了李虎一眼,“况且,他说自己是太平教的,便真是?”
一连两个问题把李虎问的有些发懵。
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怒喝道:“哪里来的穷措大,本千户审问朝廷要犯,岂容尔等质疑?”
“来人,将此撩轰出去!”
熬了一夜,也没审问出多少有价值情报的李虎本就一肚子火。
现在又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书生劈头盖脸地质疑,顿时怒火中烧。
“齐千户,这可使不得!”
燕三一个箭步窜出来,几乎是用身体挡在夏仁身前。
他清楚李虎的狠戾,但更明白夏仁这尊活菩萨动不得。
若是这位圣贤传人在自己面前出了闪失,金陵城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把南镇抚司的门槛给淹了。
他连拉带拽把李虎扯到角落,好说歹说半盏茶功夫,才让这煞神的脸色稍稍缓和。
李虎虽仍拧着眉,语气却松了些:“就算你是书院先生,我等办案也轮不到你插手。”
……
夏仁没理会他的嘟囔,径直从水桶里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泼在奄奄一息的张千户脸上。
浑浊的血水混着冷水从那人残破的脸颊滑落,他喉头滚动着,眼皮颤颤巍巍地上挑了一半。
“你是何人?”
夏仁声线沉冷如铁。
“张……张元。”
张千户气若游丝,残破的嘴唇磕绊着吐出姓名,浑浊的眼珠在血污中艰难转动。
“你的身份。”
“北镇抚司……千户。”
他答得直白,似乎忘了自己正身处刑房。
夏仁眸光微凝,双瞳泛起淡淡青光,“你说自己是太平教众,依据何在?”
“我……是。”
张千户眼神空洞,像个提线木偶般开合着嘴巴。
“是你自认如此,还是旁人告知?”
夏仁循问的语调忽然放缓,竟似书院先生教导蒙童般循循善诱。
“是……是他们告、告诉我的……”
他的声音渐成呓语,喉间突然溢出一缕诡谲的灰烟。
未等李虎冲上前,那团烟雾已钻入他天灵,张千户猛地抽搐两下,彻底昏厥过去。
“中了术士的‘迷魂咒’。”
夏仁看着李虎探向人中的手指,缓缓摇头,“他被锁住了本心,说不出真相。”
“怎么会……”
李虎盯着地上的血污,喃喃自语。
“告诉你们指挥使。”
夏仁转身时,眸中青光尽数敛去,“别让人当枪使了还蒙在鼓里。”
文脉之争后,他曾向二先生讨教了一手“直问本心”的儒家秘术,方才便是借用浩然之气施展手段,撬开了咒印缝隙。
然那施咒者显然早有后手,在真相脱口前便以邪术截断了线索。
地窖里弥漫的血腥气中,此刻又添了几分令人齿冷的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