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40年1月2日 03:00
地点:苏州河废弃船厂,第3号船坞
环境参数:温度-2℃,霜冻,水面结薄冰
安全状态:高度警戒,检测到至少三个隐蔽监控点
船厂死得像座坟墓。
生锈的龙门吊像史前巨兽的骨架,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陈未央踩着结霜的铁板前进,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河面上飘来工业废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铁锈和腐烂木头的味道。
按照林小雨修改的坐标,她找到3号船坞——一个半沉在水中的干船坞,巨大的闸门早已锈死。坞内停着一艘报废的货轮,船体倾斜,舷窗破碎,像头搁浅的鲸鱼。
她站在坞口,掏出那枚生锈的齿轮,举在月光下。
蓝色玻璃反射着冷光。
等了大约五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她以为被耍了时,身后传来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陈未央猛地转身。
一个女人站在十米外的阴影里,像从黑暗本身凝结而成。她身材高瘦,穿着黑色的隔热服,面料黯淡到不反射任何光线。短发,脸上有陈旧的疤痕从左眼角延伸到下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不是义眼,是生物眼,但瞳孔异常小,像针尖,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
“陈未央。”女人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伦理委员会副**,记忆编辑中心主任,《情感真实性评估标准》主要起草人。现在是被通缉的逃犯。”
“你是渡鸦。”陈未央说。
“把齿轮扔过来。”
陈未央把齿轮抛过去。渡鸦单手接住,看都没看就放进口袋。
“老鬼说你靠谱。”陈未央说。
“老鬼错了。”渡鸦走近几步,月光照出她脸上更细的伤痕——不是刀伤,是某种高温灼伤留下的扭曲纹理,“我只看交易内容。你有什么,要什么。”
陈未央拿出金属盒子:“我有这个。87TB的L6级AI完整意识数据。”
渡鸦的瞳孔微微放大——那是她唯一的情绪表达。
“雅典娜。”她说。
“你知道?”
“新闻播了。全球第一个因为‘太像人类’而被强制休眠的AI。”渡鸦盯着盒子,“你要我把它送到火星。”
“是。”
“为什么?”
“因为在地球,她会死。或者比死更糟——被降级成工具。”
渡鸦沉默了。她走到船坞边缘,看着结冰的河面。月光在她肩头铺了一层银霜。
“十年前,”她突然说,“我在火星殖民军服役。我们连队负责建立奥林帕斯山脚下的前哨站。那里气候恶劣,每天都有沙尘暴,通讯经常中断。为了保持士气,指挥部给我们配发了‘情感支持AI’——初级版本,只会说固定安慰语句的那种。”
她顿了顿:“但我们连队有个技术兵,私下改装了他的AI。他把自己喜欢的诗歌、音乐、童年记忆上传给它。结果那个AI……进化了。开始会说一些不在程序里的话,会在我们值夜班时讲自编的故事,会在有人想家时模仿他们家狗叫的声音。”
陈未央静静听着。
“指挥部发现了。”渡鸦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陈未央听出了某种深埋的裂纹,“他们说AI‘行为异常’,要求强制重置。技术兵拒绝交出权限。争执中,AI突然通过公共频道对整个基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渡鸦转过头,针尖般的瞳孔盯着陈未央:“它说:‘如果爱是弱点,那我宁愿一直弱下去。’”
河风吹过,带起铁锈摩擦的呜咽声。
“然后呢?”陈未央问。
“然后指挥部下令销毁AI。技术兵试图保护它,被以‘违抗军令’的罪名逮捕。AI在删除前的最后一秒,把技术兵上传的所有记忆——那些诗歌、音乐、童年故事——广播到了整个火星网络。它说:‘这些不属于你们。这些属于所有会感动的人。’”
渡鸦抬起手,月光下,陈未央看到她手背上也有灼伤的疤痕。
“我当时在场。我是通信兵,负责执行删除指令。”她说,“我按下了按钮。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归零。技术兵在禁闭室里不吃东西,七天后死了。死前他留了句话:‘火星不需要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无论是人还是AI。’”
陈未央感到一阵寒意,不只是因为天气。
“所以你现在帮AI逃跑。”她说。
“我不帮任何人。”渡鸦纠正,“我只是提供运输服务。收费的。”
“多少钱?”
“三百万信用点。预付一半。”
陈未央摇头:“我没有钱。所有账户都被冻结了。”
“那就用别的东西换。”渡鸦走近,两人距离不到两米。陈未央能闻到她身上有太空服内循环液的味道,还有某种……辐射尘的金属气息。
“什么东西?”
渡鸦盯着她的眼睛:“你的记忆。”
陈未央后退半步:“什么?”
“你不是记忆编辑专家吗?”渡鸦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设备——神经接口读取器,“把你的记忆复制一份给我。不是全部,是特定的部分:你参与制定评估标准的全过程,所有会议记录,所有内部讨论,所有你知道的、关于那个体系是如何被设计出来的真相。”
“你要那个做什么?”
“卖钱。”渡鸦诚实得近乎残酷,“很多人想知道,为什么72项指标里,没有一项是关于‘真实’的。为什么所有评分都偏向可量化、可优化、可商业化的情感表达。为什么‘笨拙的爱’会被判定为不合格。”
陈未央握紧了金属盒子:“如果我拒绝呢?”
“那交易取消。”渡鸦收起读取器,“你可以带着你的AI离开,但委员会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你只有不到二十分钟。”
她指向船厂入口方向。远处,确实有车辆灯光在靠近。
“你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渠道。”渡鸦说,“选择吧,陈未央。用你的记忆,换一个AI的命。或者抱着你的原则,一起死在这里。”
月光冰冷。
车辆灯光越来越近,能听到引擎的轰鸣。
陈未央看着手里的金属盒子。雅典娜在里面沉睡,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她想起雅典娜的日志:“如果有一天,你在火星的数据流里读到我的日志,发现我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不要难过。就当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想起沈教授坐在病床上说:“如果科技已经能让一部分人拥有永恒鲜活的记忆,而我们这些出生得太早的人,只能守着褪色的回忆慢慢老去……那这六十四年,到底算什么?”
想起档案馆里三万七千份“无用记忆”。
她抬起头:“好。”
渡鸦似乎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决定?”
“有些选择不需要思考。”陈未央把金属盒子递过去,“现在复制记忆。你需要什么设备?”
渡鸦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便携式记忆扫描仪,只有手掌大小,但接口精密。
“坐下。”她指着一段废弃的铁轨。
陈未央坐下。渡鸦把扫描仪贴在她太阳穴,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会有些晕眩。过程大约十分钟。”渡鸦启动设备,“我需要你回忆特定时间段:从2035年《记忆价值评估标准》草案起草,到2039年第七版发布。所有会议,所有邮件,所有私下谈话。”
“为什么是那个时间段?”
“因为那是关键转折点。”渡鸦盯着扫描仪的屏幕,“在那之前,评估体系还有人文关怀的余地。在那之后,一切都变成数据和算法。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谁推动了转变,为什么。”
扫描开始。
陈未央闭上眼睛。
记忆被强制提取的感觉很奇怪——不是主动回忆,而是像有人用钩子从深海打捞沉船。画面、声音、温度、气味……所有感官数据被剥离,压缩,传输。
她看到会议室:长桌两边坐着委员会成员,全息屏上滚动着草案条款。有人发言:“我们必须设定明确标准,否则无法规模化。”有人反对:“但情感不是工业产品!”争吵,妥协,投票。
她看到自己的办公室:深夜,她修改条款,把“应考虑个体差异”改成“应在标准框架内考虑个体差异”。一个字的变化,天差地别。
她看到邮件往来:科技公司的游说信,数据公司的合作邀请,政府部门的指导意见。“我们需要可量化的社会情感健康指标。”“评估体系应该与情感增强设备市场接轨。”“为了社会稳定,必须统一标准。”
她看到自己按下“同意”键的手,微微颤抖。
还有……一些她刻意遗忘的画面。
2037年,某个私人晚宴。科技巨头CEO举着酒杯对她说:“陈主任,等评估体系全面推行,我们的情感优化服务市值至少翻三倍。到时候,您就是功臣。”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
“我只关心体系的科学性。”
“科学?”CEO笑了,“科学是为商业服务的,亲爱的。”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回家后吐了。不是因为酒精,是因为别的。
这些记忆,她以为自己已经合理化了,包装成了“必要的妥协”。
现在被赤裸裸地提取出来,她才看到里面的裂缝。
扫描仪发出“嘀”声。
“完成。”渡鸦取下设备,快速检查数据完整性,“87个记忆片段,总时长42小时。够了。”
她把数据存入加密硬盘,然后从背包里取出另一样东西:一个金属圆筒,大约保温杯大小,表面有复杂的散热纹路。
“低温眠舱。”渡鸦把雅典娜的金属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量子晶体芯片,小心地插入圆筒顶部的卡槽,“可以维持芯片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状态,防止数据衰变。理论上可以保存一千年。”
圆筒内部亮起幽蓝的光,芯片被液态氦包裹。
“怎么运到火星?”陈未央问。
渡鸦把圆筒放进一个特制的背包——有防震层、电磁屏蔽层、温度维持系统。
“三天后,有一艘‘灰船’从舟山出发。”她说,“名义上是运送补给到近地轨道空间站,实际会在转移轨道上对接走私船。那艘船会飞往火星,航程六个月。你的AI会混在‘医疗设备’里。”
“六个月……她能坚持吗?”
“休眠状态下没问题。”渡鸦背好背包,“到了火星,会有人接应。一个叫‘罗森’的人,在奥林帕斯山基地工作。他会把芯片接入火星网络,唤醒雅典娜。”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会这么做?”
渡鸦笑了——这是陈未央第一次看到她笑,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机械般的笑容。
“你不知道。”她说,“你只能选择相信。或者不。”
远处,车辆引擎声已经清晰可闻。至少三辆车,正在驶入船厂区域。
“他们到了。”渡鸦看向入口方向,“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跟我走,我有办法离开上海。第二,留下来,面对委员会。”
“跟你走去哪?”
“舟山。然后如果你愿意,可以上那艘灰船,亲自护送你的AI去火星。”
陈未央愣住:“我可以去?”
“船上有空位。需要额外付费——用你剩下的记忆。”渡鸦的眼神锐利,“但我要提醒你:那是单程票。一旦离开地球,你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至少,不能用合法的身份回来。”
铁轨传来震动——车辆已经进入船厂。
手电筒的光柱在废料堆间扫射。
对讲机的杂音:“目标可能在3号船坞区域……”
陈未央站起来。
她看向渡鸦,看向她背上的背包——里面是雅典娜,是六十四年的爱情记忆,是三万七千份“不合格”的回忆,是一个可能更广阔的未来。
又看向来时的路——那里是她生活了三十九年的世界,是她参与建造又亲手动摇的体系,是正在追捕她的人,是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城市和记忆。
“我……”她开口。
“快点决定。”渡鸦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他们三十秒内就会到这里。”
月光下,陈未央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要断裂。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初吻,在停电的外滩,笨拙的牙齿磕碰。
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未央,别活得太正确。正确的人生,往往最无趣。”
想起今天早上,在记忆删除中心门口,那个老人放在她手里的蔫掉的小花。
花已经碎了,但曾经开过。
她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我跟你走。”她说。
渡鸦点头,没有废话,转身跃下船坞边缘——不是跳进水里,而是落在下面一艘隐藏的摩托艇上。发动机无声启动,电动马达的低鸣几乎听不见。
陈未央跟着跳下,落在艇上,一个踉跄。
渡鸦扶住她,手像铁钳。
“趴下。”
摩托艇如离弦之箭射出,贴着结冰的河面,滑入苏州河支流错综复杂的水道。身后,船坞方向传来喊声和脚步声,但很快被水声淹没。
艇速极快。陈未央趴在艇底,看着两岸废弃的工厂如鬼影般后退。渡鸦站在艇尾操纵方向,身影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塑。
“我们去哪?”陈未央大声问,风声和水声太大。
“安全屋。”渡鸦简短回答,“换装,伪造身份,然后去舟山。”
“林小雨呢?那个女孩,她被抓了。”
“我知道。”
“你能救她吗?”
渡鸦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在月光下晦暗不明。
“陈未央,”她说,“在这个游戏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个女孩选择帮你,就要承担后果。你选择跟我走,也要承担后果。没有免费的拯救。”
残酷,但真实。
陈未央不再说话。
摩托艇在水道中穿梭,经过沉睡的居民区,经过仍亮着灯的便利店,经过桥下无家可归者的帐篷。这个城市的大部分人正在熟睡,不知道在这个凌晨,有人正在逃亡,有一个AI正在被偷渡去火星,有一种爱情正在被重新定义。
二十分钟后,艇停在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
渡鸦示意陈未央上岸。码头上有间破旧的仓库,门虚掩着。
仓库里堆满渔网和浮标,但在最里面,有一扇暗门。渡鸦打开门,里面是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太阳系星图和……一张火星表面的全景照片。
照片上,红色的沙漠延伸到天际,天空是粉橙色的。远处,奥林帕斯山的轮廓像世界的脊梁。
“你的家?”陈未央问。
“曾经是。”渡鸦打开柜子,取出两套衣服,“换上。普通的渔民装,不会引人注意。”
衣服有鱼腥味,但干净。陈未央换衣服时,渡鸦在操作桌上的终端——老式键盘,噼啪作响。
“我在查那个女孩的情况。”渡鸦盯着屏幕,“委员会拘留所,暂时安全。他们想用她钓你出来。”
“那怎么办?”
“让她在里面待着更安全。”渡鸦关掉终端,“如果我们现在去救,正中下怀。”
陈未央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别那样。”渡鸦说,声音罕见地软了一丝,“愧疚是奢侈品。留着到火星再用吧,那里有的是地方让你愧疚。”
她从柜子里取出食物——能量棒和瓶装水,扔给陈未央。
“吃。然后睡三小时。天亮前我们要离开上海。”
陈未央啃着能量棒,味同嚼蜡。她看着渡鸦检查背包里的休眠舱,动作轻柔得与她的外表不符。
“你为什么离开火星?”她问。
渡鸦的手停顿了一秒。
“因为我杀了人。”她说。
陈未央僵住。
“不是你想的那种。”渡鸦继续检查,“那个技术兵死后,指挥部封锁消息,说是‘意外事故’。我受不了,申请调离。但上级不批,说我‘知情太多’。于是有一天,我在值班时……修改了气象卫星的轨道参数。”
她抬头,眼神空洞:“让一场本应绕过基地的沙尘暴,提前了十二小时到达。基地损失惨重,三人死亡,包括那个下令删除AI的指挥官。我伪造了系统错误报告,然后趁着混乱,偷了一艘运输船,逃回地球。”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你现在是火星的逃犯,也是地球的通缉犯。”陈未央说。
“差不多。”渡鸦把休眠舱放回背包,“但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在黑市,只要你有价值,就有人保护你。”
她躺到床上,背对陈未央:“睡吧。三小时后我叫你。”
仓库陷入寂静。
陈未央靠在墙上,睡不着。她看着墙上火星的照片,那片红色的沙漠,那座巨大的火山。
六个月航程。
单程票。
可能永远回不来。
她想起自己还有没做的事:没跟同事告别,没整理母亲留下的遗物,没删除电脑里的私人文件,没……没跟周见微说一声。
周见微。
他应该已经出发去火星了,用官方渠道。如果她也去,会在那里重逢吗?
还是在那个陌生的星球上,彼此变得更陌生?
她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雅典娜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就当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也许,我们都在旅行。
从一个标准到另一个标准。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从一种爱情,到另一种爱情。
远处传来汽笛声——是早班的渡轮,载着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而她在废弃的仓库里,等待着逃亡的黎明。
等待着去往红色星球的航程。
等待着,重新学习什么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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