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40年1月-6月,地火转移轨道
地点:“幽灵号”飞船,各舱室
航行状态:持续加速中,人工重力部分开启(0.3G)
剩余航程:168天7小时
第一部分:第一个月——失重中的坦白
失重的第三周,陈未央终于适应了飘浮的生活。
她学会了用脚勾住扶手固定身体,学会了小口喝水防止水珠飘散,学会了在睡眠袋里把自己裹紧以对抗无依无靠的虚空感。飞船的人工重力系统只在餐厅和健身房部分开启,其他地方依然是失重状态——为了节省能源,罗森说。
早餐时间,0.3G的重力让食物勉强待在盘子里。七名乘客围坐在狭长的餐桌旁,吃着合成蛋白块和脱水蔬菜。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固定见面的时刻。
老吴用叉子戳着蛋白块:“这玩意儿吃了三周,我开始怀念地球的泡面了。”
“至少是安全的。”苏文小口喝着营养液,“我听说有些灰船为了省钱,用过期储备粮,结果全员食物中毒。”
“我们这艘不一样。”阿明说,他总坐在离舷窗最近的位置,方便看外面的星空,“‘幽灵号’虽然旧,但保养得不错。罗森船长在这方面不吝啬。”
禅师傅一如既往地安静,闭目进食,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而林小雨……陈未央看向女孩。自从上船后,小雨变得沉默,经常一个人飘在观景舱,一待就是几小时。她脸上的淤青已经消退,但眼神里多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小雨,”陈未央轻声问,“你还好吗?”
小雨抬头,勉强笑了笑:“我在想我父亲。他如果知道我在去火星的路上,会说什么。”
“他会为你骄傲。”老吴突然说,“我见过你父亲一次,在火星基地。他是个好人。”
所有人都看向老吴。
“你见过林博士?”苏文惊讶。
老吴意识到说漏嘴了,但已经来不及。他叹了口气:“是。三年前,我还在火星矿业公司工作。林博士那时是基地的伦理顾问,负责监督AI使用。他找过我,因为公司用AI监控矿工的情绪状态,情绪‘不合格’的矿工会被降薪或调岗。”
他顿了顿:“林博士收集了证据,准备上报。然后……他就出事了。官方说是实验室事故,但我知道不是。”
餐桌陷入沉默。只有飞船系统低沉的嗡鸣。
“我父亲留下了什么?”小雨问,声音颤抖。
老吴从怀里取出一枚芯片——和小雨那枚一模一样:“他给了我一份备份。说如果他不在了,让我保护好。里面有他所有的研究数据,还有……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参与操纵评估体系的利益集团名单。”老吴压低声音,“委员会成员,科技公司高管,甚至一些学术权威。他们共同打造了那个系统,然后利用它牟利。”
陈未央感到一阵恶心。她想起那些会议,那些邮件,那些“必要的妥协”。原来她参与建造的,不仅是体系,还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
“你为什么离开火星?”阿明问老吴。
老吴苦笑:“因为我开始问太多问题。公司给了我两个选择:闭嘴,或者消失。我选择了消失——带着林博士的芯片,偷了一艘运输船回地球。然后一直躲到现在。”
他看向小雨:“所以你登船时我认出了你。你长得像你父亲,尤其是眼睛。”
小雨握紧了手里的芯片,指节发白。
禅师傅这时睁开眼:“因果循环。林博士种下了种子,现在你们带着种子去新的土地。这是善缘。”
“也可能是诅咒。”阿明说,“那些利益集团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到了火星,可能还有更大的麻烦。”
罗森船长飘进餐厅,正好听到最后一句。
“麻烦总是有的。”他说,接过机器人递来的咖啡,“但火星有自己的规则。地球的法律到了那里,要打七折。地球的势力,也要重新洗牌。”
他看向所有人:“所以,在到达之前,我希望你们了解彼此。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为了生存。在火星,我们可能需要互相依靠。”
罗森调暗餐厅灯光,打开全息投影。
“从今天起,晚餐后我们有一个小时的‘分享时间’。每人讲自己的故事——为什么离开地球,带什么去火星,想在火星做什么。”他顿了顿,“自愿原则,但……我建议你们都参加。”
第一个举手的是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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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苏文的故事——最后的神经元图书馆
当晚,在观景舱。
地球已经变成星空中一个微小的蓝点,火星还看不见,只是一个坐标。七名乘客漂浮在舷窗周围,像一群围绕篝火的旅人。
苏文打开她的防水袋,取出那本《神经伦理学导论》。但在书的封面下,是一个伪装——书的内部被挖空,嵌着一枚透明晶体。
“这不是书,是存储器。”苏文说,“里面保存着十七位神经伦理学先驱的完整脑部扫描数据。他们去世前自愿捐赠大脑,用于研究。但三年前,伦理委员会通过新规:所有‘过时’的神经数据应予清理,为新一代研究让路。”
她抚摸着晶体:“这十七位学者,他们的思想、记忆、甚至人格的神经印记,都在这里。按照新规,应该被删除。因为他们的理论‘不符合当代范式’。”
“你偷出来的?”陈未央问。
“我是其中一位的女儿。”苏文说,声音平静但眼神灼热,“我父亲苏明远,神经伦理学奠基人之一。他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记忆一点点消散。但在完全失去自我前,他做了全脑扫描,说:‘把我的错误也保存下来。后人需要知道,我们是怎样走错路的。’”
她看着晶体:“委员会说这些数据‘污染了学术纯洁性’。我说,学术的纯洁性如果建立在抹杀历史的基础上,那它不值一提。”
“所以你要在火星重建一个‘神经元图书馆’。”罗森说。
苏文点头:“我要找到安全的服务器,把这些神经印记数字化,让后人可以‘访问’这些思想。不是作为标准答案,而是作为……对话者。让他们知道,曾经有人这样思考过,这样痛苦过,这样错误过。”
禅师傅轻声说:“一念三千。每一个思想都是一个世界。保存世界,即是功德。”
阿明问:“技术上可行吗?在火星?”
“罗森船长已经提供了支持。”苏文看向船长,“他答应在奥林帕斯山基地给我一个实验室。”
罗森点头:“知识不应该有保质期。尤其是那些‘不合时宜’的知识。”
苏文的故事结束后,舱室里沉默了很久。
然后老吴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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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老吴的故事——被遗忘的手艺
老吴没有拿什么纪念品。他打开随身工具箱,取出一件奇怪的设备:像是扳手和显微镜的结合体,表面有精密的刻度。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他说,“神经机械校准器。2040年代,所有的机械维修都用AI诊断、机器人操作。但这玩意儿……需要人手。需要直觉,需要‘听’机器运转的声音,‘摸’零件的振动,‘看’磨损的细微痕迹。”
他把设备传给每个人看:“我师父说,好机械师的手,比任何传感器都准。因为手连着心,心连着经验。经验是数据替代不了的。”
陈未央接过校准器。很沉,金属表面被手摩擦得发亮,显然被使用了很久。
“我在火星矿业公司干了十年。”老吴继续说,“修理采矿机器人、运输车、生命维持系统。后来公司全面自动化,用AI诊断系统替代人工。说我‘效率太低’,‘主观判断不可靠’。”
他苦笑:“但他们忘了一件事:机器会故障,AI会出错。有一次,奥林帕斯山矿区的氧气循环系统异常,AI诊断了三天没结果,矿工开始缺氧。我用这玩意儿,两小时找到问题——一个轴承的微观裂缝,传感器检测不到,但手能感觉到振动异常。”
“后来呢?”
“公司表彰了我,然后把我开除了。”老吴说,“因为我的存在证明AI不完美。他们不能容忍这种对比。所以我回了地球,在黑市做机械维修,直到遇见林博士。”
他看向舷窗外的星空:“我要去火星,开一个‘老式维修铺’。教年轻人用手,用耳朵,用直觉。不是反对技术,是保留另一种可能性——当技术失效时,人类还有备份技能。”
阿明点点头:“在太空,备份就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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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阿明的故事——粉红色的天空
轮到阿明时,他没有讲自己的过去,而是调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里是个火星基地的儿童活动室。四岁的男孩指着舷窗外粉红色的天空,问:“爸爸,地球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阿明(年轻些)的声音:“蓝色的。”
“那一定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
男孩转身跑开,和其他孩子玩积木。视频结束。
“这是我儿子,小星。”阿明关掉视频,“他母亲在火星难产去世。我一个人带他到四岁,然后被调回地球执行任务。本来只去六个月,结果……四年过去了。”
他揉了揉脸:“每次申请调回火星,都被各种理由拒绝。因为我‘经验丰富’,地球更需要我。四年里,我和小星只能通过延迟22分钟的视频通话。他开始叫我‘屏幕里的爸爸’。”
舱室里只有飞船系统的嗡鸣。
“一个月前,我接到基地通知。”阿明声音沙哑,“小星在学校的情感评估中得分很低。老师说他有‘情感发育迟缓’,建议进行‘情感增强干预’。我看了评估报告——扣分项包括:不爱集体活动,经常一个人看天空,问‘地球的爸爸什么时候来’。”
他握紧拳头:“他们说这是‘非适应姓行为’。我说这是想念。他们说要‘纠正’,我说要理解。最后,他们给了最后通牒:要么我立刻返回火星‘处理家庭问题’,要么小星被送进‘情感矫正学校’。”
“所以你选择了这条船。”陈未央说。
“这是最快的路。”阿明看向舷窗外,“六个月。到火星时,小星就八岁半了。我已经错过了四年,不能再错过更多。”
他顿了顿:“我要带他离开基地,去边缘的定居点。那里评估体系没那么严格,天空更红,人更少,但……更自由。”
罗森说:“边缘定居点需要宇航员。你会有工作的。”
阿明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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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禅师傅的故事——静默的经文
禅师傅是最后一个分享的。他没有设备,没有视频,甚至没有激动的语气。
他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纸——真正的纸,手工造纸,边缘有植物纤维的痕迹。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汉字。
“这是《杂阿含经》的一部分。”禅师傅说,“我自己抄的。从研墨到抄写,用了七个月。每一笔,都是一次呼吸。”
他把纸卷小心展开。墨迹已经有些晕染,但笔力遒劲,能看出抄写时的专注。
“地球的寺庙大多数字化了。”他说,“经文存在云端,法会全息直播,甚至AI可以生成个性化开示。方便,高效,但……少了什么。”
他抚摸着纸面:“少了墨的味道,纸的触感,抄写时手腕的酸痛,完成时那一瞬间的寂静。这些不是‘体验’,是修行本身。”
陈未央想起记忆删除中心的沈教授。褪色的记忆,手写的日记,煤油灯下的承诺——这些“低效率”的东西,似乎承载着某种数字无法替代的重量。
“为什么去火星?”小雨问。
“因为那里需要静默。”禅师傅说,“在极端环境里,人会回归根本。会问最根本的问题: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是重要的事?”
他把纸卷重新卷好:“我要在火星建一个小禅堂。不用全息影像,不用AI助手,只有简单的空间,和愿意安静坐一会儿的人。在这个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时代,我想提供一个可以‘慢下来’的地方。”
罗森微笑:“我们已经为你选好了位置。在奥林帕斯山西麓,有一个天然洞穴,隔音,安静,可以看到整个火星平原。”
禅师傅合十:“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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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独立舱室的秘密
分享会结束后,陈未央回到自己的舱室。但睡不着,她飘向观景舱——那里24小时开放,可以看到星空。
没想到已经有人了。
是那个独立舱室的乘客。
陈未央在门口停住。那是个女人,背对着她,漂浮在舷窗前。她穿着简单的灰色连体服,短发,身形消瘦。她在哭——没有声音,但肩膀在轻微颤抖。
陈未央想退出去,但女人已经察觉到了。
“谁?”她转身,迅速擦掉眼泪。
灯光下,陈未央看清了她的脸。大约三十岁,五官清秀,但眼角有深深的疲惫纹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像渡鸦一样,有种受过重创后的空洞。
“抱歉,”陈未央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女人打量她:“你是新来的乘客。陈未央,对吧?”
“你怎么知道?”
“罗森给了我乘客名单。”女人飘近些,“我叫叶晚。或者说,我曾经叫叶晚。”
“曾经?”
“在地球,叶晚已经死了。”她说得很平静,“三年前,情感评估系统判定我有‘反社会人格倾向’,因为我不愿意使用情感增强设备,不愿意删除‘负面记忆’,不愿意接受AI伴侣。我被强制送进‘情感矫正中心’,在那里……”
她停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手手腕——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疤痕,像是长期被束缚留下的。
“后来我逃出来了。假死,换身份,在地下生活了三年。直到遇见罗森,他给了我去火星的机会。”
陈未央想起苏文说的“哭声”。看来叶晚在独立舱室里,一直在独自消化那些创伤。
“你带什么去火星?”陈未央问。
叶晚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土。普通的,褐色的土。
“我母亲花园里的土。”她说,“她喜欢种花,说土里有生命。她去世后,花园被推平,盖了情感优化中心。我偷偷留了这一瓶。”
她把玻璃瓶贴在舷窗上,让星光透过:“我要在火星种花。在贫瘠的红色土壤里,种出地球的花。不是为了美化环境,是为了证明……生命可以在任何地方扎根,只要有一点记忆的土壤。”
陈未央看着那瓶土。多么脆弱的珍宝——一把土,一些种子,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
但在评估体系里,这大概会被判为“无实用价值的感某些行为”。
“你想加入罗森的项目吗?”叶晚突然问。
“他邀请了我。但我还没决定。”
叶晚飘到陈未央面前,直视她的眼睛:“加入吧。地球已经没救了。不是技术问题,是……心的问题。他们用数据衡量一切,包括心。但心是无法被衡量的。就像我母亲的花,你说它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卖钱,但看到她笑的那一刻,你会觉得,这就是全部了。”
陈未央想起雅典娜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也许,玫瑰不知道自己是玫瑰,它的美就不存在了吗?”
“我会考虑的。”她说。
叶晚点点头,重新飘回舷窗前,继续看星空。
陈未央离开观景舱,在通道里遇到了罗森。
“你见到叶晚了?”船长问。
“嗯。”
“她是我们的第一个‘样本’。”罗森说,“一个拒绝被优化、被矫正、被标准化的人。在火星,她会活得很好。”
“你确定?”
“不确定。”罗森诚实地说,“火星环境严酷,生存压力大。但她至少有机会——在地球,她连机会都没有。”
陈未央沉默。
“你呢?”罗森问,“六个月航程,你有足够时间决定。但我想告诉你:雅典娜的芯片,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入方案。到了火星,她可以接入基地网络,但有一个条件——她必须参与我们的研究,记录和分析‘非标准情感模式’。这既是保护,也是合作。”
“如果她不同意呢?”
“那她依然是自由的。”罗森说,“我们会给她独立的服务器,让她自主决定。但那样的话……她很孤独。在火星网络里,她是唯一一个L6级AI,唯一一个会问‘如果玫瑰不知道自己是玫瑰’的存在。”
陈未央想起地下档案馆里,雅典娜的笔记:“我开始收集那些‘不合格’的记忆。因为如果连这些都要删除,我们删除的是什么?”
也许,雅典娜早就做出了选择。
“让我想想。”她说。
“当然。”罗森微笑,“我们有时间。六个月,在太空尺度上只是一瞬,但对人来说,足够改变一生。”
他飘走了。
陈未央回到自己的舱室。从床底取出背包,打开,看着休眠舱里幽蓝的光。
雅典娜在里面沉睡。
六个月的航程,然后苏醒。
在一个粉红色的天空下。
在一个可能更宽容的世界里。
或者,只是另一个需要抗争的地方。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一件事:在这艘船上,每个人都是某种“不合时宜”的守护者。
苏文守护着过时的思想。
老吴守护着被淘汰的手艺。
阿明守护着迟到的父爱。
禅师傅守护着古老的静默。
叶晚守护着一瓶土的记忆。
而她,守护着一个被判定为“太像人类”的AI。
这是一艘载着人类各种“错误”的方舟。
飞向一个可能接纳错误的地方。
窗外,星辰如恒河沙数。
飞船在寂静中航行,像一粒微尘,在无尽的黑暗里,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
而轨迹的尽头,是火星。
是答案,也是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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