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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追公交的寒夜与掌心的疤

    离开卫校后山,展旭没有叫车,而是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南走。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当年追公交的路线,三公里多,跑得肺像要炸开,冷风灌进喉咙像刀割。现在他慢慢走着,三十四岁的膝盖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提醒他时间在身体里刻下的年轮。

    街道变了。路拓宽了,人行道铺了新地砖,沿街的店铺换了好几茬。那家卖烤地瓜的小摊不见了,换成了一家连锁奶茶店;修自行车的老头铺子变成了快递驿站;连那棵总在春天开满白花的槐树都被移走了,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坑,填着水泥。

    但脚下的路还是同一条路。展旭走着,每一步都踩在二十三岁那个寒夜的脚印上——重叠的、覆盖的,像不同时间的自己同时走在这条路上。

    2013年12月,具体日期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特别冷。他和慧慧在他租的房子里待了一下午,裹着同一条毯子看电视剧。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均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他不敢动,怕吵醒她,就那样坐了三个小时,半边身子都麻了。

    醒来时天已擦黑。她说该回家了,不然家里会问。他们坐45路到南站,在西一路换9路。车来的时候人很多,推搡着上车。她先挤上去,他在后面护着,手抵着她的背,能感觉到她羽绒服里瘦削的肩胛骨。车门关上的瞬间,她突然转身,脸色煞白:“我校服呢?”

    是校服。深蓝色的卫校制服,胸口绣着校徽,左臂有学号和班级条。第二天全校检查,不穿的不仅要扣班级分,还要在晨会上念检讨。她急得语无伦次,说肯定是落在刚才的45路座位上了。车已经启动,司机不耐烦地喊“上不上”,他一把拉住她手腕:“下车!”

    他们从后门跳下车时车已经动了,她踉跄一下,他扶住她。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路灯下亮晶晶的:“怎么办啊,明天要检查的……”

    他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那是件深蓝色的波司登,他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很暖和。里面他只穿了件薄毛衣,冷风瞬间穿透织物。“在这儿等我。”说完他转身就跑。

    那不是跑,是拼命的冲刺。

    三公里多,他这辈子没跑过那么快。起初还能感觉到冷,风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腕上。后来就感觉不到了,只有肺部的灼烧感和心脏撞击胸腔的钝响。街道在视野边缘模糊成色块,路灯的光拉成长线,行人的脸一闪而过。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校服。

    不是怕她写检讨,是怕她哭。她哭的时候鼻子会红,眼睛会肿,会咬嘴唇不说话。他见过一次,是她期中考试没考好,躲在教学楼后面哭。他找到她时,她抬起泪眼看他,说“我是不是很笨”。那一刻他心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笨拙地抱住她,说“不笨,你最聪明”。

    他不能让她再那样哭。

    跑到南站时,他几乎站不稳,扶着墙喘气。45路终点站停着几辆车,司机们在交接班。他冲过去,挨个车门拍打。第三个车的司机刚打扫完卫生,拎着水桶下来。

    “师傅……刚才那趟车……”他喘得说不完整话。

    司机看了他一眼:“找什么?”

    “校服……深蓝色的卫校校服……”

    司机指了指车里:“看看是不是那个。”

    他趴在车门往里看——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后排座位上,在昏暗的车厢里像一小块安静的深海。 他爬上车,把校服抱在怀里,手指触摸到熟悉的化纤面料,还有上面绣着的、她名字的拼音缩写。完好无损。

    他把校服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才感觉到冷——刺骨的、穿透骨髓的冷。毛衣被汗浸湿又冻硬了,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壳。手冻得发紫,关节僵硬得握不拢。

    回程他跑不动了,只能快步走。寒冷从每个毛孔钻进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想,她还在等,不能让她等太久。

    回到西一路时,她真的还在原地。裹着他的蓝色羽绒服,像只笨拙的熊,在原地不停地跺脚。看到他时,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泪唰地流下来,不是着急,是看他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的样子。

    “你傻不傻啊……”她哭着说,把羽绒服脱下来要给他。

    他挡住,先把校服递给她——折叠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和她早上出门时一样整齐。他松了口气,这才接过羽绒服穿上。残留着她的体温瞬间包裹了他,混合着她洗发水的香味。那温度烫得他眼眶发酸。

    “不傻。”他说,声音因为冷而发抖,“你的事,都不傻。”

    她哭得更凶了,踮脚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她的眼泪是温的,滴在他皮肤上,像小小的烙铁。他抱住她,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冷,是哭得太厉害。

    “下次别这样了,”她抽噎着说,“校服丢了就丢了,你冻坏了怎么办?”

    “你比校服重要。”他说。

    后来他们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她买了热奶茶给他暖手。他手冻僵了,握不住杯子,她就捧着他的手,一点点搓热。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重叠在一起。她看着他的手,忽然说:“展旭,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我知道。”

    现在,九年后,展旭停在当年那个便利店的位置。便利店还在,但招牌换了,从“喜士多”变成了“便利蜂”。他走进去,买了一瓶水。收银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三十四岁的手,骨节更明显,皮肤更粗糙,掌心有道浅浅的疤。

    是那次翻墙时留下的。玻璃划得很深,缝了三针。慧慧每天给他换药,边换边哭,说“都怪我”。他说“不怪你,怪我技术不好”。

    那道疤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一条比周围皮肤略白的细线。时间真是最好的医生,连最深的伤口都能抚平成几乎不存在的痕迹——除了心里的那些。

    展旭拧开瓶盖喝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街对面的公交站台——就是当年她等他的地方。现在那里站着几个等车的人,低头看手机,表情漠然。

    没有人知道,九年前的这个位置,有一个女孩抱着件蓝色羽绒服哭得撕心裂肺,有一个男孩冻得浑身发抖却笑着说“不傻”。

    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寒夜的温度至今还烙在某个三十四岁男人的记忆里——不是冷,是她眼泪滴在颈窝的烫,是她手心的暖,是她说“我会对你好的”时的认真。

    展旭喝完水,把瓶子扔进垃圾桶。他摸了摸掌心的疤,然后把手插进口袋,继续往前走。

    街道依旧熙攘,车流依旧喧嚣。冬日的太阳在云层后露出一角,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他知道,无论走多远,那个寒夜都将永远跟随着他——像掌心的疤,看不见,但摸得到。

    那是他为爱奔跑过的证据,是他年轻过、笨拙过、拼尽全力过的勋章。虽然现在勋章已经褪色,虽然颁发勋章的人早已离场,但那个寒夜本身,将永远在他的记忆里下着那场冻彻心扉的雪。

    而他将在每个冬天,重新感受一遍那场雪的寒冷,以及雪中那个拥抱的温度——这两种矛盾的感觉将伴随他一生,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失去的痛,一面是拥有过的暖。

    也许,这就是爱的遗产:不是结果,是过程;不是结局,是那个拼尽全力的瞬间。即使那个瞬间早已凝固成琥珀,即使琥珀里的人早已各自天涯,但那个瞬间的光,将永远照亮此后所有黯淡的日子。

    就像那夜路灯的光,永远照着一个冻得发抖却满心滚烫的少年,和一个哭得狼狈却誓言对他好的少女。

    那束光不会熄灭。

    即使拿光的人早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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