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贵妃眉梢一挑,抬眼时,面上已复那副从容矜傲的模样:“陛下素来雅爱梅韵,臣妾不过是借花献佛,聊表心意罢了,若能让陛下稍展颜,便是那些梅枝的造化。”
谢胤听罢,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执杯的指节微微收紧,语气仍平静:“如此说来,确是耗了不少玉蝶梅。”
“能博陛下一顾,几树梅花又何足道哉?”韦贵妃笑意盈盈,答得轻巧。
谢胤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将那杯酒缓缓饮尽,皇后却在一旁,用帕子轻轻掩了掩唇角,“贵妃妹妹,倒真是心思灵巧,不惜辣手摧花呢。”
这话说得轻飘飘,落在静了一瞬的席间,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水面。
韦贵妃笑意微凝,目光转向皇后,随即又化作更明媚的笑:“皇后娘娘说笑了,梅花岁岁枯荣,能为天家增添一分雅趣,正是物尽其用。”
御座之上,谢胤搁下酒杯,清脆一声轻响。
皇后嘴角不由地弯起,却见谢胤忽然坐起身:“朕,有些薄醉,出去走走。”
“陛下……”皇后下意识起身。
谢胤未再多言,也未看任何人,只略一拂袖,便径直离席,赵总管心头一凛,反应极快地躬身示意,带着两名心腹内侍,悄无声息地疾步跟上。
韦贵妃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面上的得体笑容有些挂不住,眼底有些茫然与不安,她不明白,自己精心准备的梅香,陛下明明问了,为何却……拂袖而去?
皇后将她的失措尽收眼底,心中那口郁气总算舒畅了些。
殿外,雪夜深寒。
谢胤信步而行,他垂眸不语,待抬眼时,竟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苑冷香坞。
眼前景象,却让他心头更加沉闷。
只见昔日暗香浮动的梅林,此刻枝桠零落,一片狼藉,盛放的玉蝶梅被近乎粗暴地折去大半,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戟指向天。
他静立雪中,望着这片梅园,袖中的手缓缓收拢,母妃生前最爱的梅林,他幼时时常偷偷跑来读书的静处,如今只剩一地残香与断枝。
赵总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见他驻足良久,气息沉冷,心知不妙。
他硬着头皮上前半步,揣着小心,赔笑劝慰:“陛下……您莫要动气,贵妃娘娘她不知情……而且也是一片赤诚,想着年节喜庆,采些梅花为宴席添香,归根结底,是为了讨您欢心才……”
谢胤倏然侧首,目光淡淡扫来。
那眼神并无雷霆之怒,却让赵总管喉头一哽,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冻在了舌尖,慌忙垂下头,再不敢吱声。
雪落无声,只有寒风穿过空荡梅枝,发出呜呜低鸣。
良久,谢胤才转回视线,望向更深的夜色,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问:
“这宫中,可还有哪处,有寒梅盛开?”
赵总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地回禀:
“回陛下……这御苑的玉蝶梅确是折损了,不过,听闻永巷深处,宸太妃的静思堂附近,似乎还有几株老梅,这些年无人打理。”
谢胤眼睫微动,未置可否,只将目光投向永巷方向,随即,他迈开脚步,竟真的朝着那边去了。
“欸——陛下!陛下您等等老奴!”
赵总管心头一跳,慌忙抬脚去追,“陛下,永巷那边晦气……唉。”
四人一前三后,缓缓踏雪寻梅。
刚一踏入永巷,谢胤没忍住拢了拢衣袖,赵总管急忙上前,“陛下,这永巷是冷宫,阴冷无比,您可保重龙体啊。”
“无妨。”谢胤继续前行,嗅这眼前的梅香,眉头终于舒展了些,“也算,偷得一刻闲暇。”
“哎哟……”
话音刚落,前方梅林便传来年轻女子的喊声,四人脚步齐齐一顿,谢胤示意几人噤声,便循着声响继续朝前方走去。
越靠近声源,梅香便越是沁人心脾,那交谈声也愈发清晰:
“主子,您千万小心些!大过年的,可别摔着了……”是一个年轻宫女焦急的劝阻声。
紧接着,一道清亮悦耳,带着些许娇憨任性的女声从高处传来:“放心吧青禾!我稳当着呢!”
嗓音里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磋磨的纯真与鲜活。
谢胤抬手拨开几丛垂落的枯枝,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个小宫女正仰着头,忧心忡忡地望向茂密的老梅树冠,全然未觉身后有人靠近。
“您仔细脚底下呀!那上头有冰,滑得很!”小宫女急得直跺脚。
“哈哈,够到啦!”
高处的梅枝猛地一阵晃动,积压的碎雪扑簌簌落下,谢胤下意识抬眼。
只见一张冻得微红,却眉眼生动的脸,从交织的枝桠与白雪间蓦地探出,她裹着厚实的橘红色棉袄,毛茸茸的围脖掩去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正兴高采烈地朝下喊:“青禾,快接住!”
或许是被下方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所惊扰,沈佑歌欢快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垂眸看去——
四目,骤然相对。
雪光冷冷映亮她倏然睁大的瞳孔,清澈的眼底清晰倒映出他玄衣孤影,她被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枝头。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赵总管尖利呵斥声刺破寂静:“放肆!何人惊扰圣驾?!”
圣驾二字如冰锥砸下,沈佑歌浑身剧颤,慌乱中只想后退躲避,脚下那根承重的枯枝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一声裂响!
“啊!!”
惊叫声中,那抹橘红色的身影骤然失衡,从高高的梅树上直直坠落。
沈佑歌紧闭双眼,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充满清冷墨香的怀抱。
“欸……不疼?”
沈佑歌茫然地睁开眼,正正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雪落无声,万籁俱寂,耳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对方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怔怔地看了他两秒,大脑才轰然运转,意识到眼前人是谁。
“陛……陛下!”
沈佑歌慌乱无措,急忙伏跪在地,“妾身莽撞无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一旁的青禾这才从石化中惊醒,脸色煞白地跟着扑跪下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