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此事轻轻揭过,转而拿起手边书案上那叠宣纸,随手翻了翻,不由得轻笑一声:“你最近在练字?”
他目光落回她身上,带着些许探究,“朕记得,你出身永康侯府,怎么,你家主母……不曾为府中女子延请教书先生吗?”
沈佑歌心念电转,面上浮现羞愧与自嘲,微微低下头,“陛下明鉴,是妾身自己天性惫懒,母亲又宠爱妾身,所以就免了琴棋书画,这手字……实在拿不出手,让陛下见笑了。”
她将一切归咎于自身,毕竟入宫前原主的名声,谢胤绝对知道一二,以他的城府与见识,怎么可能不知道她那嫡母存的什么心思。
他明白。
只是,沈佑歌也清醒地知道,以她如今,远不足以让眼前这位帝王,为她去追究什么侯府内宅之过,更不值得他为她出头。
她在心里无声地告诫自己:沈佑歌,不能急……慢慢来,水滴石穿,眼下,稳住君心,步步为营,才是正道。
谢胤缓缓起身,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模样,他走近一步,目光缱绻地落在沈佑歌身上,声音也放得柔和:
“这个时辰了,爱妃可曾用过晚膳?”
沈佑歌缓缓摇头,抬眸望他,眼中映着暖黄的灯晕,显得格外柔和:“回陛下,还不曾,陛下呢?”
“巧了,”谢胤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笑,“朕也尚未用膳,批了一下午折子,倒真有些腹中空空了。”
沈佑歌闻言:“陛下勤政辛苦,万望保重龙体,若陛下不嫌妾身这里简陋,妾身这就让小厨房备几样清爽可口的小菜,可好?”
她询问的语气轻柔小意,谢胤看着她这副全心为自己考量的模样,心中那点因旧事和试探而起的微妙隔阂,似乎又被这温言软语熨帖了几分。
他不由地轻笑出声,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明显的受用,“爱妃有心了。”
“自然是好的。”
凤仪宫
秦以棠抬手将指上那根护甲狠狠掼在紫檀桌面上,发出啪一声脆响,殿内侍立的挽秋与知春心头一跳,立刻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皇后胸膛微微起伏,闭了闭眼,随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今日为救李美人受了伤,于情于理,陛下也应当前去探望一二。”
挽秋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轻声附和:“娘娘说得是,陛下仁厚,体恤后宫,对沈才人这般奋不顾身之举,自然是要有所抚慰的。”
知春也忙道:“正是呢。”
皇后却像是没听见她们的话,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语气里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闷:“罢了……陪本宫去东宫看看太子吧,有些日子没考校他的功课了,也不知有无长进。”
东宫
谢雍承正端坐在暖阁的小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条柔软暖和的雪狐围脖,小脸上满是喜欢,“好暖和呀。”
“皇后娘娘驾到——!”
殿外忽然传来通传声,谢雍承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急忙将那围脖团了团,一把塞进怀里,又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小跑至殿门处,规规矩矩地站好。
秦以棠刚踏入殿门,小小的太子便已端正地跪下,声音清脆地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皇后看着儿子恭敬守礼的模样,心头的郁气消散了些许,上前亲自将他扶起。
“起来吧。”她牵着太子的手走到榻边坐下,“今日功课做得如何?太傅可曾夸奖?”
“回母后,儿臣已经会背《盐铁论》了,太傅今日还夸了儿臣呢!”谢雍承挺起小胸脯,语气里带着孩童特有的自豪,眼巴巴地望着皇后。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秦以棠骤然沉下的面色。
“《盐铁论》?”皇后声音转冷,“那篇文章,太傅一个月前便开始教授,你竟今日才背会?”
谢雍承被她突如其来的冷意慑得一缩,方才那点雀跃瞬间冻结。
他低下头,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声音也低了下去,委屈辩解:“母后,《盐铁论》全文共有三万余字,艰深晦涩,太傅说,儿臣能在三十日内通读并背诵,已属不易了……”
“不易?”秦以棠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之言,手掌在身边的矮几上一拍,满屋的太监宫女霎时屏息凝神,呼啦啦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
“何等庸师,竟敢如此误人子弟!”皇后的声音里含了薄怒,“三万余字又如何?你是太子,是储君,岂能以常人之资,常人之速来度量?”
她看着儿子吓得发白的小脸,心中暗恨不争气,这么胆小,语气愈发严苛,“雍承,你可知,你父皇天资何等聪颖?三岁识得千字,五岁已能熟诵诗赋百篇!到了你这般年纪,早已能为先帝分忧,在御前听政议事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雍承,“你是你父皇膝下唯一的皇子,未来是要承继大统,君临天下的!岂可如此懈怠,不知轻重!”
谢雍承被这一连串的斥责砸得懵了,眼圈霎时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只将头垂得更低。
秦以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一阵窒闷,却并未缓和,她眉心蹙得更紧,声音冷硬:“于姑姑!”
一直侍立在旁,冷汗涔涔的于嬷嬷连忙上前:“奴婢在。”
“去,将这屋里的炭火撤走两盆!”秦以棠的命令不容置疑,“这里虽是暖阁,但不是让你们惯着太子贪图安逸的!暖如仲春,如何能磨砺心志?你们便是这般惯着太子的?!”
于嬷嬷脸色一白,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声应“是”,立刻指挥着小太监将两盆烧得正红的银骨炭抬了出去。
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下去,谢雍承悄悄抬起眼,飞快地瞟了一眼母后冷肃的侧脸,又迅速低下头,将眼底的委屈藏了起来。
“今日太傅教了什么?”皇后的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喜怒,却比方才的斥责更让人心头发紧。
谢雍承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垂着眼,小声回道:“回母后,今日,教的是《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