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比赛已经进行了七分钟。
沪上体育场的记分牌上,鲜红的“1-0”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刻在沈Y队每一个人的心上。看台上四万主场球迷的呐喊声如同持续的海啸,将客队球员的每一次触球、每一次传球都淹没在声浪的汪洋里。
沈Y替补席角落,那块深灰色的毛巾依然盖在那个55号的头上。
毛巾下,耿斌洋的呼吸平稳得近乎机械。他能听到于教练在场边焦急的呼喊,能听到队友在场上粗重的喘息,能听到沪上球迷每一次欢呼背后那种志在必得的嚣张。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比赛第49分钟,沪上队又一次进攻。张浩在右路突破后传中,芦东在禁区中路高高跃起,头球攻门——球擦着横梁飞出底线。
“操!”
张浩狠狠踢了一脚草皮。
芦东摇摇头,朝张浩竖起大拇指,示意传球很好。两人的默契依旧天衣无缝,就像四年前一样。
不,比四年前更好。四年的职业淬炼,让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达到了某种极致。一个眼神,一个跑位,就能读懂彼此的意图。
沈Y门将开出门球,球飞到中场,被沪上队轻松断下。又是一波进攻。
于教练在场边来回踱步,脸色铁青。他看了一眼替补席,目光在盖着毛巾的耿斌洋身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移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第51分钟,沪上队获得角球。球开到后点,沈Y后卫头球解围不远,沪上中场在禁区外迎球怒射——球打在沈Y球员身上弹出底线。
又一个角球。
于教练终于转过身,朝着替补席走去。
他的脚步声很沉,每一步都像踏在耿斌洋的心上。毛巾下,耿斌洋的身体微微绷紧。他能感觉到于教练在靠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耿斌洋。”
于教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毛巾下的人没有动。
于教练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别装死了。准备上场。”
耿斌洋深吸一口气。毛巾下的世界是黑暗的、安全的。他可以一直躲在这里,不用面对,不用解释,不用承受那些可能无法承受的目光。
但他知道,他不能。
四年了,他逃了四年,躲了四年,用自我放逐的方式惩罚了自己四年。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于教练给了他这个机会,球队给了他这个机会,命运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必须抓住。
毛巾下,耿斌洋缓缓睁开眼睛。他抬起手,抓住了毛巾的边缘。
手指在颤抖。很细微的颤抖,但确实在颤抖。
他用力,将毛巾从头上扯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瞬间刺进眼睛。他眯起眼,适应着突然明亮起来的世界。更衣室的灯光是温暖的,球场的阳光是炽烈的,看台上的人潮是汹涌的。所有这些色彩、光线、声音,像潮水般涌进他的感官,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他撑着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
右脚刚踩到地面,膝盖忽然一软。
是那种积压了四年的恐惧、愧疚、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突破口,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着他的身体。
他差点跪下。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是于教练。
“站直了。”
于教练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四年了,该站直了。”
耿斌洋用力点头。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然后真正站直了。
四年来,他第一次站得这么直。
“沈Y队请求换人!”
第四官员举起电子牌。
牌子上显示:55号上,12号下。
直播镜头扫过替补席,捕捉到了耿斌洋站起来的画面。他低着头,正在整理球袜,看不清脸。解说员陆超的声音适时响起:
“沈Y队做出第一次换人调整。55号球员上场,替换下12号张楚生。55号球员……是耿斌洋。”
陆超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近乎刻意。但如果你仔细听,能听出那平稳之下细微的颤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
“耿斌洋,25岁,中场球员。这是他在沈Y队的第一次登场,也是他……四年来的第一场正式比赛。”
陆超顿了顿。导播在耳机里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但他需要这几秒钟,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陆超终于继续说,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一些
“四年前,耿斌洋是大学足球界最好的中场之一。他和现在沪上队的芦东、张浩,是大学时期的队友,被称为‘三叉戟’。但在全国大学生联赛决赛后,他消失了。整整四年,音讯全无。”
“今天,他回来了。”
这几句话说完,陆超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他看向球场,看向那个正在走向场边的55号。
耿斌洋低着头,他的步伐有些僵硬,像是在适应这片草地,适应这片阳光,适应这片山呼海啸。
直播镜头一直跟着他。特写镜头推了上去,对准了他的脸。
那张脸出现在全场四块大屏幕上,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机屏幕上,出现在VIP包厢的显示屏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真的只有一秒。但在很多人心里,这一秒被拉得无限长,长到可以容纳四年的思念、四年的等待、四年的不解与愤怒。
球场上,芦东正在回防。他跑过中场,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场边——这是职业球员的本能,随时掌握换人情况。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他找了四年的脸。
芦东的脚步骤然停住。他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定住的雕塑。眼睛死死盯着那个55号,盯着那张在阳光下有些苍白的脸。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但那张脸就在那里,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四年时间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更瘦了,轮廓更分明了,眼神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东西。
但那就是耿斌洋。就是那个和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踢球、一起做梦的耿斌洋。
张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东少?怎么了?”
芦东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指向场边,手指在微微颤抖。
张浩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然后,张浩也僵住了。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微微张开,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在原地。几秒钟后,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起来了。热身时那个熟悉的背影。中场休息时那种莫名的不安。所有那些细微的、被忽略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敢想、不愿想、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耿斌洋回来了。
以对手的身份,回来了。
“耿……”张浩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而破碎
“老耿?”
他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耿斌洋冲过去。脚步踉跄,像是喝醉了酒。四年了,他找了四年,问了四年,等了四年。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他必须问清楚,必须知道为什么,必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芦东。
芦东的声音很沉,沉得像一块石头
“耗子,现在是比赛。”
“可是东少,那是老耿!那是——”
“我知道。”
芦东打断他,手上用力,把张浩拽了回来
“我也看见了。但现在是比赛。有什么话,赛后再说。”
张浩转头看着芦东。他看到了芦东眼里的震惊,看到了那震惊之下的愤怒,看到了愤怒之下的痛苦。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芦东的脸扭曲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但芦东的手抓得很紧,紧到张浩感觉胳膊要断了。
“东少……”
芦东一字一句地说:
“先比赛。赢下比赛。然后,我们再找他。”
张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突然涌上来的泪水逼回去。然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场边。
耿斌洋已经和下场队友击掌完毕,正小跑着进入场地。他没有看芦东和张浩,甚至没有看沪上队的任何一个人。他低着头,像是在专心适应草皮,又像是在躲避什么。
裁判吹哨,示意比赛继续。
VIP包厢里,上官凝练正和孟凡雪、屈玮聊天。
她们在讨论下半场的形势,讨论沈Y队会不会有变招,讨论沪上队能不能扩大比分。气氛有些紧张,但还算轻松。
直到孟凡雪忽然停了下来。
她看着包厢里的显示屏,眼睛瞪得极大,手里的茶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凝练……”
孟凡雪的声音在颤抖。
上官凝练转过头:
“怎么了?”
然后,她看到了显示屏上的特写镜头。
那张脸。
那张她找了四年、等了四年、在无数个深夜梦里出现的脸。
上官凝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动作太猛,椅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响声。但她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盯着那张在阳光下有些苍白、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四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记得四年前最后见他,是在医院。他守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说:“等夺冠了,踢上职业,我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们也生一个像医院里那个一样可爱的小男孩,我教他踢球。”
她记得他离开时的背影,那么决绝,那么孤独,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再也没有回来。
她记得这四年里,她托了无数人,用了各种办法,发了疯一样地找他。她去他老家,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她联系以前的队友、教练,甚至联系了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私信每一个可能知道线索的人。
她记得每一次希望燃起又破灭的过程。记得每一次听到“没有消息”时那种心脏被掏空的感觉。记得每一个深夜,她摸着腿上那个梵文纹身——“我只属于你,我的爱人”——然后泪流满面的时刻。
四年了。
1460天。
35040小时。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等待,习惯了那种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感觉。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这个事实。
但现在,他回来了。
就在离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在那片绿茵场上,以她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回来了。
上官凝练的嘴唇开始颤抖。她想说话,想喊出那个名字,想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想问他为什么不来见她,想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些承诺。
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悄无声息的流泪,而是崩溃般的痛哭。她捂住嘴,想要压抑住声音,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顺着手指缝往下淌,滴在米色风衣的前襟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凝练……”
孟凡雪站起来,想要扶她。
上官凝练摇摇头。她挣脱孟凡雪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包厢的玻璃窗前。她的手按在玻璃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球场,看着那个穿着白色55号球衣的身影,看着他在阳光下小跑着进入场地。
那么近。
又那么远。
“是他……”
上官凝练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
“真的是他……”
屈玮也走了过来,眼睛红红的:
“凝练,你先坐下……”
“不。”
上官凝练摇头,泪水还在不停地流
“我要看着他。我要看着他踢球。”
她想起四年前,她腿还没受伤的时候,经常去看他踢球。他会在进球后第一时间看向看台,找到她,朝她挥手。她会站起来,用力地鼓掌,笑得像个孩子。
现在,她又可以看他踢球了。
虽然是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
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隔着不到百米距离,隔着四年的时光和无数未解的谜团。
但她终于又看到他了。
这就够了。
比赛第53分钟,沈Y队后场断球。
球传到中场,落到了耿斌洋脚下。
这是他在本场比赛的第一次触球。也是他四年来的第一次正式触球。
直播镜头紧紧跟着他。全场四万人的目光,电视机前数百万观众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55号身上。
耿斌洋感觉到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像火一样烧在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足球就在脚下。熟悉的触感,熟悉的重量,熟悉的滚动轨迹。
四年了,他每天都在练习,每天都在保持球感。但练习和比赛是两回事。练习时没有压力,没有对手,没有四万人的注视,没有……兄弟的目光。
但现在,他必须踢。
他抬起头,观察场上的形势。
张浩冲了过来。
作为沪上队的前场压迫核心,张浩的任务就是在对方中场接球的第一时间进行逼抢。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本能。
他冲到耿斌洋面前,伸出脚,想要断球。
动作很快,很凶,带着职业球员特有的那种侵略性。
但耿斌洋太了解他了。
之前的十几年,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比赛,一起研究彼此的踢球习惯。他知道张浩喜欢从哪个角度上抢,知道张浩的重心偏向哪一边,知道张浩在逼抢时左脚和右脚的习惯动作。
他甚至教过张浩一些过人技巧。
现在,他用上了那些技巧。
就在张浩的脚即将触到球的瞬间,耿斌洋右脚轻轻一拨,球从张浩两腿之间穿了过去。同时他身体向左一晃,做出要从左边突破的假动作,在张浩重心被晃开的瞬间,他又突然变向,从右边绕了过去。
一个简单而干净的人球分过。
整个动作流畅得像是预先排练过无数遍。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犹豫,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张浩呆立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看着那片空荡荡的草皮,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耿斌洋已经远去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认出了那个动作。
那是他高二时,耿斌洋教他的过人技巧。耿斌洋说:
“耗子,你的爆发力好,但有时候太直来直去了。试试这个,先晃重心,再变向,很简单,但很有效。”
他练了很久,终于掌握了。后来在比赛中用了很多次,成了他的招牌动作之一。
而现在,耿斌洋用这个动作,过掉了他。
张浩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酸,涩,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追上去,想问耿斌洋为什么,想抓住他的肩膀摇醒他,告诉他这四年他们是怎么过的,告诉他上官凝练是怎么等的,告诉他……
但他动不了。
他的脚像钉在了草皮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耿斌洋带球向前,看着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在阳光下渐行渐远。
耿斌洋过掉张浩后,没有继续带球。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场,看到了沈Y前锋的跑位,看到了沪上防线的空当。
四年的空白,没有让他失去阅读比赛的能力。相反,那种旁观者的身份,让他对比赛的理解更深了。他看了沈Y本赛季所有比赛录像,分析了每个对手的战术特点,做了几百页的分析报告。他比场上任何人都了解这场比赛,了解双方的优缺点。
现在,他要把这些理解,转化成实际的行动。
他送出一脚直塞。
球贴着草皮,从两名沪上后卫之间穿过,精准地找到了前插的前锋。前锋接球,形成单刀——
但沪上门将出击及时,将球扑出底线。
角球。
耿斌洋走向角旗区。这是他上场后的第一次定位球。
全场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55号身上。沪上球迷在低声议论,沈Y球迷在屏息等待……
球场上,耿斌洋站在角旗区,低头看着脚下的球。
他想起高中时,每天训练结束后,他都会加练任意球。芦东和张浩有时会陪他,有时先走。他总是练到天黑,练到球场上只剩他一个人,练到看门的大爷来催他离开。
那时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现在,他又站在了定位球前。虽然不是任意球,但角球也是定位球的一种。他需要做的,是把球精准地送到队友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助跑,摆腿——
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前点,飞向禁区中路。
沈Y中后卫高高跃起,头球攻门!
球砸在横梁上,弹了回来。
禁区里一片混乱。球落在点球点附近,弹了几下,滚向禁区弧顶。
那里,耿斌洋已经跑了回来。
他在角球开出后,就立刻向禁区弧顶移动——这是于教练赛前特意交代的战术。角球开出后,如果第一点没能形成攻门,第二落点往往在禁区外围。
现在,球就在他面前。
沪上一名后卫冲了过来,想要解围。
耿斌洋抢先一步,用右脚外脚背轻轻一卸,将球停在身前。然后他没有调整,直接起脚——
射门!
球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贴着草皮,直奔球门右下角。
沪上门将视线被禁区里的人群挡住,等看到球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象征性地扑了一下,但球速太快,角度太刁,他的手只碰到了空气。
球进了。
1-1!
全场寂静。
然后是沈Y球迷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虽然只有几百人,但他们的声音在这一刻压过了四万主场球迷。
耿斌洋站在原地,没有庆祝。
他甚至没有看球门,没有看进球的轨迹。他只是低下头,转身,朝着自己的半场走去。
经过芦东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
两人对视了一眼。
芦东的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有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耿斌洋的眼睛里则是一片空白,空白之下是那种近乎崩溃的平静。
耿斌洋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东少,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他不知道是说给现在,还是说给这四年的……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没有等芦东的回答。
他不敢等。
他知道芦东想问什么,知道张浩想问什么,知道上官凝练想问什么。但他还没有准备好回答。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这四年的消失,该怎么解释今天的出现,该怎么解释那个交易,那场决赛,那个点球。
所以他只能说对不起。
虽然他知道,对不起是最苍白、最无力的三个字。
进球后的五分钟里,沪上队的表现可以用“混乱”来形容。
不是战术上的混乱,而是精神上的混乱。
芦东和张浩,这对中超最默契的锋线组合,突然不会踢球了。
第58分钟,沪上队反击。张浩在右路拿球,习惯性地抬头找芦东的位置。他看到了芦东的跑位,看到了那个空当,看到了传球线路。
但他没有传。
他的目光越过芦东,落在了中场的耿斌洋身上。那个穿着白色55号球衣的身影,在阳光下那么刺眼,刺眼到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就这么一犹豫,球被断了。
第61分钟,芦东在禁区前拿球。他转身,摆脱,面前出现了射门空当。这是他的招牌动作,是他无数次进球的起点。
但他没有射。
他的余光瞥见了耿斌洋正在向这边移动。那个跑动路线他太熟悉了——四年前,每当他在禁区前拿球,耿斌洋总会从后插上,形成第二个攻击点。他们会做一个简单的二过一,然后由他完成射门,或者由耿斌洋完成远射。
那是他们的默契,是他们烙印在肌肉里的记忆。
现在,耿斌洋又在跑那个路线。
芦东下意识地把球传了过去。
但传出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耿斌洋现在是对手。球传过去,等于把进攻机会拱手让人。
果然,耿斌洋接球后没有射门,而是回传给了沈Y后卫。
一次进攻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场边,沪上主教练陈国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出了问题——不是战术问题,不是体能问题,是心理问题。
芦东和张浩,这两个他手下最得意的弟子,这两个他一手带出来的核心球员,现在心思根本不在比赛上。
他们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个55号,他们的动作总是带着迟疑,他们的配合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生疏。
这样下去不行。
陈国栋站起身,走到场边,朝着芦东大喊:
“芦东!集中注意力!别管别人!踢你自己的球!”
芦东听到了,他点点头,但眼神依然有些恍惚。
张浩也听到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比赛继续。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难以迅速弥合……
第65分钟,沪上队获得前场任意球。位置不错,在禁区弧顶偏右。这是耿斌洋曾经最擅长的区域,也是芦东和张浩无数次演练过配合的区域。
张浩站在球前,他主罚任意球的能力在队内数一数二。他习惯性地看向人墙,寻找缝隙,计算弧线。
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了站在人墙中的耿斌洋。
耿斌洋微微侧身,用手护住要害,目光平静地看着张浩。那个眼神,像极了以前训练时,他站在对面当人墙,看着张浩罚球时的样子。那时他总会偷偷给张浩使眼色,暗示人墙的弱点在哪里。
一瞬间,张浩的思绪飘回了大学球场。夕阳下,三个少年加练定位球,耿斌洋耐心地纠正他的触球部位和摆腿速度……
“张浩!集中!”
芦东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
张浩猛地回过神,仓促起脚。球高高飞起,越过了人墙,也越过了横梁,直接飞上了看台。
“哎呀!”
看台上响起一片惋惜声。
张浩懊恼地踢了踢草皮。他知道,自己完全没踢出质量。
陈国栋教练在场边用力挥了挥手,脸色铁青。他转头看向助理教练,低声说了几句。助理教练迅速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仅仅三分钟后,更致命的问题出现了。
沈Y队后场长传,球飞向中场。芦东和耿斌洋同时冲向落点。这是一次五五开的争抢。
以芦东的身体素质和争顶能力,正常情况下他有七成把握能抢到第一点。但就在起跳的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四年前一次训练中,他和耿斌洋争顶头球,两人狠狠撞在一起,同时倒地,然后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就是这电光石火间的分神,让他起跳慢了半拍,发力也不够充分。
耿斌洋却心无旁骛,他准确地判断落点,卡住身位,高高跃起,用胸口将球卸下,然后轻盈地转身,摆脱了落地后有些踉跄的芦东。
“芦东这球没争到?很少见啊!”
解说员陆超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耿斌洋摆脱芦东后,面前是一片开阔地。他抬头观察,一脚精准的斜长传找到了左边路高速插上的沈Y边锋。沈Y队瞬间形成了三打三的反击机会!
沪上后防线仓促回追,但沈Y的进攻已经打起来了。经过两脚简洁的传递,球又回到了跑到禁区弧顶的耿斌洋脚下。
他接球,假射真扣,晃开一名上抢的后卫,在禁区线上起左脚抽射!
球像出膛的炮弹,直飞球门左上角!
沪上门将飞身扑救,指尖堪堪碰到皮球,改变了些许方向。
“哐!”
球狠狠地砸在横梁与立柱的交界处,弹回场内!
“哇——!”全场惊呼。
沈Y前锋跟进补射,被沪上后卫在门线上惊险解围!
一次极具威胁的进攻,只差毫厘就能改写比分。
陈国栋教练再也忍不了了。他朝着第四官员做出换人的手势,然后转身看向替补席。
“芦东,张浩,过来。”
他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现场,清晰地传到场上两人的耳中。
芦东和张浩同时一愣,看向场边。换人牌已经举起:
9号下,19号上;11号下,23号上。
要把他们两人换下?在比赛还剩二十多分钟,比分还是平局的情况下?
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快步跑向场边。经过教练席时,陈国栋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先去休息。”
芦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教练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只是沉默地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低头走向替补席。张浩跟在他身后,神情沮丧。
直播镜头紧紧跟着他们。陆超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情感:
“沪上队做出了惊人的换人调整,一口气换下了前场双核芦东和张浩!这在赛前是绝对无法想象的。陈国栋教练显然对两人这段时间的表现非常不满。我们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面对昔日并肩作战、失踪四年的兄弟突然以对手身份出现,这种冲击太大了,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状态和专注度。”
陆超话锋一转,语气沉重
“但是,这就是职业足球的残酷。个人情感必须为团队利益让路。只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换下,对芦东和张浩来说,心里恐怕比输了比赛还要难受。”
看台上,沪上球迷发出阵阵不解和不满的喧哗。VIP包厢里,孟凡雪和屈玮捂住嘴,眼睛通红。她们理解教练的决定,但看到自己的爱人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以这种方式离场,心痛难以言喻。
上官凝练的目光则始终追随着场上那个白色的55号。看到芦东和张浩被换下,她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这对耿斌洋来说,或许比直接对抗更让他痛苦——他用自己的出现,间接“摧毁”了兄弟的比赛。
芦东和张浩的下场,对沪上队的进攻体系是毁灭性的打击。虽然换上场的两名球员实力不俗,但缺乏与全队磨合的默契,更重要的是,缺少了那种一锤定音的绝对核心气质。
沈Y队则士气大振。不仅仅是因为对手核心下场,更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个55号身上蕴含的、超越他们理解的强大能量。
耿斌洋彻底接管了比赛。
他像一台精密的手术刀,冷静地剖析着沪上队换人后略显生疏的防线。他的跑动并不算特别积极,但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总能出现在最关键的接应点或拦截位置。他的传球更是神出鬼没,时而一脚穿透防线的直塞,时而大范围的横向转移,时而轻巧的挑传身后。
沪上队的中场被他一个人搅得天翻地覆。
第71分钟,耿斌洋在中场拿球,面对两名沪上球员的包夹,他一个漂亮的马赛回旋从容摆脱,紧接着送出一记超过四十米的贴地长传。球像长了眼睛一样,绕过所有防守球员,精准地滚到沈Y前锋的跑动路线上。
前锋接球形成单刀!他面对出击的门将,冷静推射远角——
球进了!
2-1!沈Y队反超比分!
整个沪上体育场瞬间陷入死寂。只有几百名沈Y远征球迷的欢呼声像利刃一样刺破空气。
耿斌洋站在原地,看着疯狂庆祝的队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甚至没有看向沪上队的替补席,没有去看芦东和张浩此刻是什么表情。
他不敢看。
他知道,每多进一个球,每多一次助攻,都是在兄弟的伤口上多撒一把盐。但他停不下来。他必须赢下这场比赛,这不仅是为了沈Y,为了于教练,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证明他还有资格站在这片草地上,为了那笔肮脏交易后残存的一点点赎罪的可能。
“比赛第78分钟,沈Y队再进一球!助攻的依然是55号耿斌洋!”
陆超的声音带着惊叹
“这脚长传的视野和精度,绝对是世界级的!我们看到沪上队的球员都有些茫然了,他们可能无法理解,一个消失了四年、刚刚复出的球员,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恐怖的比赛统治力?”
“但如果你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曾经达到过的高度,或许就不会那么惊讶了。他只是……把丢了四年的东西,又捡了回来。只是这个过程,对某些人来说,太残酷了。”
残酷,这个词精准地描述了接下来的比赛。
沪上队在丢球后试图反扑,但失去了主心骨的进攻显得杂乱无章。而沈Y队在耿斌洋的梳理下,踢得越发从容自信,控球、传递、施压,一步步消耗着对手的体力和意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比赛进入伤停补时。
第四官员举起牌子:补时4分钟。
这几乎是留给沪上队的最后时间了。他们全线压上,连门将都冲到了中场附近,做最后一搏。
沈Y队全员退守,耿斌洋也回到了本方禁区前沿参与防守。
补时第2分钟,沪上队最后一次进攻,传中被沈Y后卫顶出禁区。球落在禁区弧顶,刚好落到耿斌洋脚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抬头观察,纯粹凭借本能和肌肉记忆,用右脚外脚背送出一记力道十足的凌空垫传!
球像一道白色闪电,划过半场,越过了所有拼命回追的沪上后卫的头顶,精准地找到了埋伏在前场的沈Y前锋。
他面前,是空荡荡的半个球场和无人把守的球门。
他轻松地带球趟过中线,面对绝望地从中场开始回追的沪上门将,在踏入禁区前轻盈地一挑——
球划出一道抛物线,坠入空门。
3-1!
比赛彻底失去悬念。
沈Y队的替补席和教练席瞬间沸腾!于教练紧握的双拳终于松开,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复杂的笑容。
而沪上体育场,只剩下沈Y球迷疯狂的呐喊,以及主场球迷死一般的寂静,夹杂着零星的啜泣和怒骂。
耿斌洋站在原地,看着庆祝的队友,看着记分牌上刺眼的3-1,看着对面替补席上那两个低垂着头、被毛巾盖住脸的身影。
结束了。
他赢了。
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赢了。
“嘟——嘟——嘟——!”
主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
20XX中超联赛冠军诞生——沈Y足球队!
升班马神话上演!他们创造了中国足球顶级联赛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之一!
沈Y队的球员们疯狂地冲进场内,拥抱、呐喊、哭泣。教练和工作人员也冲了进来,所有人沉浸在极致的喜悦中。
唯有一个人,在哨响的瞬间,转身就走。
耿斌洋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庆祝的人群,穿过上来想要拥抱他的队友,穿过伸手想要拦住他的工作人员,径直走向球员通道。
他没有领取冠军奖牌,没有参与合影,甚至没有多看那片沸腾的球场一眼。
他的背影在狂欢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决绝,又如此仓皇。
直播镜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陆超的声音适时响起:
“我们看到耿斌洋在比赛结束后第一时间离开了场地,走向了球员通道。我们可以理解他此刻复杂的心情。这场比赛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一场冠军争夺战,更是一场长达四年的心灵审判。他赢得了比赛,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必须面对和伤害了昔日最重要的兄弟。此刻的离开,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庆祝,不知该如何面对芦东和张浩,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看台上的某个人。”
VIP包厢里,上官凝练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按在玻璃上,似乎想要穿透这层阻隔。她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通道口的白色身影,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等了四年,终于等到他出现,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他就又这样消失在眼前。
孟凡雪拉住她的胳膊
“凝练!你别急,赛后还有混合采访区,还有颁奖,他肯定还会……”
上官凝练哽咽着,却异常笃定地摇头
“他不会。你们不了解他。他如果不想面对,就会用最快的速度躲起来。四年前就是这样……不行,我要下去!”
她说着就要往包厢外冲,被屈玮和孟凡雪死死拉住。
“凝练,你现在下去也进不去内场!到处都是安保和记者!冷静点!”屈玮劝道。
上官凝练挣扎着,泪水模糊了眼睛……
耿斌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客队更衣室。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还在场上庆祝。只有一盏灯亮着,照着一排排空荡的衣柜。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欢呼声和音乐声。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耿斌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抬起双手,捂住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赢了。
冠军。
四年来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他主宰了比赛,决定了冠军归属。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站在职业联赛的最高舞台,用足球说话,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为什么,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和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疼痛?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个画面:
芦东被换下时,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张浩被他过掉后,呆立在原地的茫然无措。
上官凝练在某个包厢方向可能投来的、他不敢直视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父亲拍着他肩膀说过的话,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爸……”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泪水终于冲破堤坝,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我踢上职业比赛了……我赢了……您看到了吗?”
可这份胜利,是用背叛兄弟、伤害爱人的代价换来的。是用四年的自我放逐和灵魂煎熬换来的。它沾满了泥泞和鲜血,沉重得让他几乎背不动。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四年的泪水、愧疚、孤独、恐惧、迷茫……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却只能发出极度压抑的、沉闷的哽咽声。
更衣室外,隐约传来球队大巴附近球迷的欢呼,传来工作人员匆匆走过的脚步声,传来冠军庆典准备的嘈杂。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在这个胜利专属的、本该充满香槟和欢呼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被自己赢来的冠军奖杯压得喘不过气,哭得浑身发抖。
四年了。
他终于踢完了那场“迟到的比赛”。
但没有人知道,为了站上这片草地,为了踢完这几十分钟,他的灵魂已经走过了怎样漫长而黑暗的炼狱。
而未来的路,在赎罪与重逢之间,在旧伤与新痛之间,又该如何走下去……
毛巾静静地躺在旁边的长椅上,深灰色,皱成一团,像极了他此刻蜷缩的灵魂。
外面的世界在狂欢。
里面的世界,在崩塌后,等待着艰难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