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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夜未央

    终场哨响后的沪上体育场,像一个被瞬间引爆后又迅速冷却的熔炉。

    场地上,沈Y队的球员们如同压抑了整个世纪的火山终于喷发,他们狂奔、嘶吼、拥抱、翻滚在翠绿的草皮上。

    白色的球衣被汗水浸透,又被队友的泪水打湿。有人跪地掩面,有人仰天长啸,有人对着看台上那片小小的沈Y球迷看台,一遍遍捶打胸前的队徽。

    升班马。冠军。

    这五个字组合在一起,是中国足球顶级联赛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神话。而他们,这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用一整个赛季的奔跑、拼抢、流血、流泪,亲手铸就了这个神话。

    香槟的泡沫在看台下方喷溅,金色的彩带从顶棚飘落,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冠军进行曲。四万主场球迷大多已黯然退场,只留下那片被染成深蓝色的角落,几百人的声音汇聚成浪,反复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沈Y!冠军!沈Y!冠军!”

    而在这一切狂欢的中心之外,客队更衣室里,却保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

    耿斌洋推开更衣室的门时,里面空无一人。队员们还在场上庆祝,教练组和工作人员也涌入了场地。只有顶灯亮着几盏,在光滑的地砖上投下冷白的光斑。一排排深蓝色的柜子门敞开着,里面挂着替换下来的湿透球衣、护腿板、绷带,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药水味和草皮混合着泥土的独特气息。

    门被推开,于教练走了进来。

    于教练脸上带着夺冠后应有的欣慰笑容,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更深的东西——疲惫、释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他走到耿斌洋身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塑料凳腿摩擦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感觉怎么样?”

    于教练问,声音不高,在空旷的更衣室里却格外清晰。

    耿斌洋抬起头,用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

    “累。心里……空落落的。”

    “正常。”于教练点点头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

    “但是斌洋,真正的‘比赛’,可能刚刚开始。”

    于教练用手指指了指更衣室厚重的门板

    “外面,媒体、球迷、整个足球圈,现在所有人的焦点都在你身上。耿斌洋,二十五岁,四年空白,复出首秀决定冠军归属,对阵的是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这个故事太有戏剧性了。记者们不会放过你,他们会问所有能问的问题,包括四年前那些事。”

    耿斌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毛巾。湿漉漉的棉质纤维在他掌心被拧成扭曲的形状。他当然想到了,只是刻意去回避。在场上踢球时,他可以专注于足球本身,可以暂时忘记过去。但比赛结束,哨音响起的瞬间,现实就会像潮水般涌回来。

    于教练看着他,语气严肃

    “混合采访区,我会尽量挡着。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记住,关于今天比赛,你可以说。关于过去,关于个人,尤其是四年前那场决赛的细节,一个字都不要提。一切等我们和俱乐部、甚至可能需要和足协沟通之后,再决定如何回应。明白吗?”

    “明白。”

    耿斌洋低声应道,喉咙有些发干。他能想象那将是怎样的场面——无数话筒怼到面前,闪光灯连成一片,问题像刀子一样飞来。

    于教练顿了顿,身体前倾

    “另外,芦东和张浩……他们赛后肯定会来找你。于情于理,他们都需要一个交代。这件事,躲不过去。但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谈。有些话,说开了,心结才能解。”

    耿斌洋沉默地点了点头。面对兄弟,比面对媒体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愧疚。媒体可以回避,可以沉默,可以撒谎。但芦东和张浩不行,他们是他曾经用生命信任过的人,是他亏欠最多的人。

    就在这时,外面庆祝的队员们开始陆续返回更衣室。寂静瞬间被打破。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王涛,年轻后卫满脸通红,头发上还沾着彩带,一进门就大吼:

    “冠军!我们是冠军!”

    紧接着是陈伟、李响、其他队员……更衣室瞬间被填满。香槟被不知谁带进来的工作人员开启,金色的液体喷溅到天花板、柜子、每个人的脸上。欢呼声、歌声、笑骂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起酒精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耿斌洋被队友们拉起来拥抱、拍打后背,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他配合地笑着,但笑容始终未达眼底。王涛把一瓶香槟塞进他手里,非要和他碰瓶,他照做了,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微涩的甜味。

    但他的心思,早已飘向了即将到来的风暴,以及那场注定艰难的兄弟对话。

    大约二十分钟后,沈Y队在工作人员和安保的引导下,准备前往混合采访区,然后参加赛后的官方新闻发布会和庆祝活动。

    走出更衣室,穿过球员通道时,已经能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和相机快门连成一片的“咔嚓”声。那声音密集得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又像是某种巨兽在磨牙吮齿,等待着猎物出现。

    混合采访区设在通道出口处,用临时围栏隔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此刻,那里已经挤满了上百名记者——体育记者、摄影记者、电视台摄像,还有不少举着手机的自媒体人。长枪短炮的黑洞洞镜头,密密麻麻的话筒,还有无数双灼热探究的眼睛,全都聚焦在通道出口。

    当沈Y队员的身影出现在出口时,声浪达到了顶峰。

    “看这边!”

    “于教练!夺冠感受如何?”

    “陈伟!作为队长捧起奖杯是什么心情?”

    “王涛!你今天的防守……”

    起初的问题还集中在比赛本身,集中在冠军这个奇迹上。队员们在于教练的带领下,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偶尔有球员停下来简短回答两句,马上就被助理教练催促着继续前进。

    耿斌洋走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位置,他刻意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想就这样沉默着快速通过这片区域。

    但很快,更尖锐、更具穿透力的问题开始出现,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从喧嚣中精准地投掷过来:

    “耿斌洋!看这边!”

    “耿斌洋,首次复出就决定冠军归属,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能评价一下你今天的表现吗?”

    “请问你和沪上队的芦东、张浩以前认识吗?场上对抗他们感觉如何?”

    起初的问题还算温和。耿斌洋没有抬头,在于教练和队友的掩护下快步向前走,偶尔抬起手挡一下刺眼的闪光灯。

    但记者的嗅觉是敏锐的。当有第一个人把“耿斌洋”这个名字和“四年空白”“神秘复出”联系起来时,更多的问题开始转向那个方向:

    “耿斌洋!四年前大学生联赛决赛后你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有传闻说你当年因为女友重伤需要巨额医药费,是否属实?”

    “缺席四年,一复出就在如此关键的比赛登场,这是否是沈Y队和于教练事先设计好的‘秘密武器’?”

    “你如何看待外界将你今天的表现与四年前的‘失踪’联系起来的说法?”

    这些问题一出,现场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张和亢奋。更多的记者开始高声追问类似的方向。显然,耿斌洋身上“四年空白”的谜团,其吸引力已经超过了这场夺冠本身。一个消失四年的天才,以对手身份回归,在冠军争夺战中击败昔日兄弟夺冠——这简直是为头条而生的故事。

    耿斌洋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些话语中的重量和潜藏的恶意。四年前的伤疤,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粗暴地揭开一角。一股混合着愤怒、羞耻和恐慌的热流直冲头顶,他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

    就在这时,于教练猛地停下脚步。

    这位平日里儒雅的老帅此刻面沉如水,他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耿斌洋和最近的几个话筒之间。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面前那些急切的面孔。

    他举起手,不是示意安静,而是直接按在了一个几乎要怼到耿斌洋脸上的话筒上。那个动作很轻,但传递出的信号很强硬。

    “各位!”

    于教练的声音洪亮而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请听我说!”

    喧闹声为之一滞。所有镜头转向了他。

    “沈Y队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比赛,赢得了俱乐部历史上第一个顶级联赛冠军!”

    于教练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

    “这是全体队员、教练组和工作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今天属于每一个为这个冠军付出过汗水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关于今天的比赛,我们稍后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详细回答。现在,球员们需要休息和调整,请大家让我们的冠军队伍通过!谢谢配合!”

    说完,他不再给记者任何机会,转身拍了拍耿斌洋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走。同时,旁边的安保人员迅速上前,形成一道人墙,将记者们隔开。

    记者们虽然不满,但于教练的话语和气场让他们不敢太过造次。有人还在高声追问,但声音已经被安保人员挡在了外面。

    耿斌洋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没有看任何镜头,也没有吐露一个字。他跟着队伍,快速穿过了这片布满荆棘和审视目光的区域。直到走进相对安静的内部通道,他才感觉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仅仅几十米的距离,却像穿越了一片雷区。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回到休息室短暂休整时,关于耿斌洋的讨论已经在网络上开始发酵。

    最初的报道主要还是围绕比赛本身:

    《沈Y奇迹夺冠!神秘55号统治下半场!》

    《毛巾侠觉醒!耿斌洋复出首秀导演惊天逆转》

    《昔日兄弟变对手,耿斌洋率队击败芦东张浩夺冠》

    但很快,一些敏锐的自媒体和体育论坛的资深用户,开始将“耿斌洋”这个名字与记忆中四年前的某个模糊事件联系起来。

    “等等,耿斌洋?这个名字好熟……”

    “四年前大学生联赛,是不是有个天才中场叫这个?后来突然消失了?”

    “对对对!金融学院的‘三叉戟’!芦东、张浩,还有一个就是耿斌洋!决赛好像踢飞了点球,然后人就没了!”

    “我靠!真的是他?他这四年去哪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还这么猛?”

    “细思极恐……四年前决赛他表现就很诡异,今天打旧日兄弟这么狠……”

    “有没有可能当年有什么隐情?”

    这些碎片化的讨论开始在主流媒体平台流传、拼接。虽然还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舆论浪潮,但引信已经被点燃。

    于教练的手机响了。他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低声交谈着,脸色略显凝重。挂断电话后,他看了一眼独自坐在那里发呆的耿斌洋,走过去,低声道:

    “已经有记者在打听你以前的事了。俱乐部那边会尽量应对,但你也要做好准备,有些问题,迟早要面对。”

    耿斌洋点了点头,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不久后,球队乘坐大巴前往酒店参加庆功宴。酒店门口,已经聚集了比平时更多的记者和闻讯赶来的球迷。

    其中不乏一些娱乐八卦媒体的记者——他们已经捕捉到“耿斌洋”与顶流女星上官凝练之间可能存在的、四年前的关联,这可是比足球比赛更具大众吸引力的题材。

    车子刚停稳,记者们就涌了上来。

    “耿斌洋,请问你和上官凝练是什么关系?”

    “有传言你们大学时是恋人,她等了你好几年,是真的吗?”

    “你消失四年是否与她有关?”

    “今天比赛她也在现场,你们见面了吗?”

    娱乐记者的问题更加直接和大胆,带着猎奇和窥探的色彩。闪光灯几乎怼到车窗玻璃上,刺眼的白光让耿斌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猛地低下头,在于教练和安保人员的全力护送下,几乎是冲进了酒店大堂。那些关于上官凝练的问题,比关于假球的猜测更让他心如刀绞。因为他最不想牵连和伤害的,就是她。

    四年的等待,四年的寻找,四年的孤独——他已经欠她太多,不能再让她的名字因为自己而出现在这些猎奇的标题里。

    酒店的宴会厅被布置得金碧辉煌,充满了夺冠的喜庆。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温暖的光芒,长条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冷盘、热菜、甜点和水果。香槟塔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侍者端着托盘在人群中穿梭,递上一杯杯冒着气泡的金色液体。

    沈Y全队上下都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中。年轻球员们举着酒杯互相敬酒,大声说笑,有人甚至跳上了桌子开始唱歌。教练组和俱乐部高层围在一起,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工作人员、家属、受邀的媒体朋友,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音乐声、欢笑声、碰杯声、祝福声……构成了一副喧嚣热烈的画面。

    耿斌洋却感觉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他拎着几瓶啤酒,独自坐在宴会厅最偏僻的角落,一张被巨大盆栽遮挡了一半的沙发里。他刻意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外界的目光和内心的拷问。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整个宴会厅的全貌,却不会被轻易注意到。他看见王涛和几个年轻队员勾肩搭背地唱着跑调的歌,看见陈伟被记者围着采访,看见于教练端着酒杯和俱乐部总经理低声交谈,脸上是欣慰又疲惫的笑容。

    他也看见入口处不时有陌生人进来——可能是其他俱乐部的代表,可能是赞助商,可能是体育局官员。每个人都带着笑容,说着恭喜的话。

    但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入口。

    他在等两个人。或者说,他怕等来两个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屏幕亮起,推送着关于比赛的新闻。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深扒沈Y冠军功臣耿斌洋:四年消失之谜》

    《情感与足球的抉择?传闻耿斌洋曾为救女友卷入假球风波》

    《从天才到幽灵再到救世主:耿斌洋的魔幻一夜》

    他烦躁地按熄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大腿,像一块烙铁。

    小口抿着酒,冰冷的液体无法浇灭心头的纷乱。对兄弟的愧疚、对未来的迷茫、对舆论的担忧,还有对上官凝练蚀骨的思念和担忧,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队友们庆祝的欢笑声传入耳中,却显得那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

    他就这样在角落里坐了将近半小时,像一个被遗忘在欢乐海洋之外的孤岛。

    直到宴会厅入口处再次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那不同于寻常热闹的波动——不是欢呼,不是笑声,而是一种瞬间的安静,紧接着是压抑的窃窃私语。

    耿斌洋瞬间绷紧了身体,抬起了头。

    芦东和张浩出现在宴会厅门口时,确实引起了一阵波澜。

    两人都换下了球衣,穿着简单的休闲装。芦东是一件黑色卫衣,张浩是灰色连帽衫。他们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复杂的、沉重的平静。眼睛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哭过,还是因为疲惫。

    在场的沈Y队员大多认识他们——中超顶级球星,今天对手的核心,也是耿斌洋传说中的“昔日兄弟”。看到他们出现,原本喧嚣的宴会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然后又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耿斌洋。

    于教练显然早有安排。

    他第一时间走了过去,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是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跟我来”,便将两人引向宴会厅侧面的一间小休息室。那间休息室原本是用来给重要客人临时休息的,此刻空无一人。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暖黄色的壁灯洒下柔和的光,照在深红色的地毯和棕色的皮质沙发上。

    芦东和张浩看着于教练,眼神里有未消的震惊、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压抑的激动。四年的寻找,四年的疑问,在今天那个换人牌举起、那张脸出现在大屏幕上的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是一场残酷的比赛,一个苦涩的结局,和现在这种近乎荒谬的重逢。

    张浩性子急,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教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耿他……他怎么在您这儿?这四年……”

    他说不下去了,眼眶又红了。这个在球场上以速度和激情著称的边锋,在生活中其实是最感性、最藏不住情绪的那个。

    芦东相对沉稳,但紧握的拳头和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张浩稳一些,但同样带着压抑的颤抖:

    “教练,我们需要一个解释。不是怪您,是我们……我们需要知道。”

    于教练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他缓缓开口: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好受。找了斌洋四年,突然发现他在对手阵营里,还……击败了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两人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

    “首先,关于四年前那场决赛,以及斌洋消失的原因。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并且经过了多方查证。事情的大致轮廓是:

    至于上官凝练的伤,和天价手术费这段我就不过多陈述了,至于王志伟的交易,你们可能或多或少的也听说了一些,事后,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兄弟,玷污了足球,无颜面对你们和所有人,选择了自我放逐。这四年,他过得……非常不好。”

    于教练没有详述耿斌洋四年的具体遭遇——那些在齐县网吧行尸走肉的日子,那些在深夜独自训练到呕吐的夜晚,那些得知父亲去世时崩溃的瞬间。

    但他沉重的语气,他眼中闪过的痛惜,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找到他,是耿辉先生给我的信息,那时候的他……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我带他回沈Y,给他一份器材管理员的工作,让他慢慢靠近足球,靠近正常的生活。我告诉他,有些错误需要用行动弥补,而不是用逃避惩罚自己。我等他准备好,等了很久。”

    “所以,今天的上场……”

    芦东沉声问,声音嘶哑。

    “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我认为他准备好的标志。”

    于教练点头

    “他需要一场真正的、高强度的比赛,去面对自己的心魔,去证明自己还能踢球,也有勇气面对你们。我知道这对你们很不公平,让你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这些。但请相信,斌洋承受的痛苦,不比你们少。他今天踢的每一分钟,都是在撕裂自己的旧伤疤。”

    张浩已经别过头去,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芦东沉默了很久,久到于教练以为他不会说话了。

    然后,芦东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长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很重,像是把四年来积压在胸口的所有疑问、愤怒、不解,都吐了出来。

    他说,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教练,我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抬起头,看着于教练,眼神复杂:

    “我们只是……想见他。想确认他真的回来了,真的……还好。”

    于教练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到休息室门口,拉开门,指向宴会厅那个被盆栽遮挡的角落。

    “他在那里,最里面的角落。去吧。有些话,你们兄弟之间,需要自己说开。”

    当芦东和张浩在于教练的示意下,穿过依旧喧闹的人群,走向那个昏暗的角落时,宴会厅里许多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跟随着他们。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举起手机偷偷拍摄,有人则识趣地移开视线,给这三个男人留出空间。

    耿斌洋看着他们走近。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他僵硬地站起身,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金色的液体在杯壁晃动,折射着吊灯破碎的光。四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被压缩成短短的距离。他看到了芦东眼中的复杂深沉——那里有震惊,有不解,有愤怒,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痛。他也看到了张浩那无法掩饰的激动和委屈,那双总是笑成月牙的眼睛此刻红肿着,写满了“为什么”。

    所有预先想过的道歉、解释,全都堵在喉咙里。他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想过无数种开场白,但真到了这一刻,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眶瞬间红了。

    预想中的质问、愤怒甚至肢体冲突都没有发生。

    芦东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四年的时光,看到了那个火车站逃离的背影,看到了他在齐县网吧对着闪烁屏幕的麻木,看到了他在训练场上独自加练到深夜的偏执,看到了他得知父亲去世时崩溃的哭泣。

    然后,芦东上前一步。

    没有任何言语,他张开双臂,给了耿斌洋一个结实而用力的拥抱。

    那拥抱很紧,紧到耿斌洋几乎喘不过气。芦东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手掌用力拍打他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那不是兄弟间轻松的拍打,而是带着重量的、仿佛要把四年缺失的力道都补回来的拍打。

    拥抱里有失而复得的珍重,有男人间无需言说的理解,也有将过往疑云暂时搁置的宽容。

    芦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却清晰

    “什么都别说了,回来就好。”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耿斌洋泪水的闸门。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却无法阻止眼眶的湿热。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抬起手臂,回抱住芦东,手指紧紧抓住芦东卫衣的布料,指节发白。

    张浩也冲了上来。他没有拥抱,而是用力勾住耿斌洋的脖子,额头抵着额头。这个动作让他们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每一根血丝,每一滴即将滑落的眼泪。

    “老耿!”

    张浩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两人紧贴的皮肤上

    “你特喵的……这四年……我们找你找得……”

    他说不下去了,只剩下破碎的抽泣。

    没有指责,没有追问“为什么”,没有质问“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只有这沉重温暖的拥抱和带着哭腔的埋怨。这种近乎本能的、将“人”本身置于一切是非对错之上的兄弟情谊,完全击溃了耿斌洋的心理防线。

    他以为回来要面对的是审判和清算,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如此沉重的谅解——或者说,是优先确认“他存在”这一事实的情感。

    “东少……耗子……”

    耿斌洋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

    “对不起……我毁了……”

    “冠军丢了,可以再赢!”

    芦东松开他,双手仍按着他的肩膀,目光灼灼

    “人回来了,比什么都强!从大头哥那我们多少了解了一些,于教练也说了。过去的事,我们慢慢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

    “现在,有件更要紧的事。”

    耿斌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芦东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塞进耿斌洋手里。那是一把奥迪的钥匙,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

    “凝练在外滩那边,一块没什么人的小沙滩,具体位置我发你微信。”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她等了你四年,每一天都在等。现在,立刻,马上,去找她!”

    张浩也用力推了他一把,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努力挤出笑容:

    “快去!别磨蹭了!这里我们和于教练在!媒体什么的,我们帮你挡着!”

    耿斌洋握着手心里尚带体温的车钥匙,看着眼前两个红着眼眶却努力对他挤出鼓励笑容的兄弟,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强烈的冲动涌遍全身。

    四年了。1460天。

    他逃了四年,他们找了四年,上官凝练等了四年。

    现在,是该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他重重点头,不再犹豫,转身朝着宴会厅出口,几乎是跑着离开。

    冲出酒店,清凉的夜风夹杂着细微的雨丝扑面而来。

    沪上的冬夜已经有了凉意,细雨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座不夜城。街道上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晕,车流如织,尾灯拉出一道道红色的轨迹。

    耿斌洋坐进芦东的车——一辆黑色的奥迪Q7,内饰很干净,有淡淡的柠檬味香薰。他发动引擎,车载屏幕亮起,导航已经设置好了目的地:外滩观景平台往南八百米,一片不对公众开放的小型平台。

    那是芦东发来的位置。

    (注意酒后不要驾车,这里是因剧情需要!!!!)

    车子汇入车流,朝着外滩方向疾驰而去。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水幕。窗外的城市夜景在雨幕中流淌成模糊的光带——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群像一根根光柱刺向夜空,外滩的万国建筑在灯光下庄严而神秘,黄浦江上游船的灯光在江水中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光尾。

    他的心跳比引擎的轰鸣更响。

    四年,1460个日夜的分离、思念、愧疚,在此刻全部化作了奔向她的急切。

    车子靠近外滩,他按照导航的指引,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这里远离主游客区,路灯稀疏,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落叶被雨水打湿,贴在柏油路面上,在车灯照射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停好车,他甚至来不及熄火锁门,便推开车门冲进了渐渐变密的雨帘中。

    细雨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他没有打伞,也不需要。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刻的真实——这不是梦,不是幻想,他终于要见到她了,在四年之后。

    他沿着湿滑的江边步道狂奔,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夜中回荡。视线急切地搜索。

    找到了!

    在延伸向江面的一小片人工沙滩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正静静伫立,面朝着波光粼粼、倒映着都市灯火的黄浦江。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在夜风和细雨中衣袂微扬,没有打伞,仿佛与这雨夜江景融为一体。

    仅仅是那个背影,耿斌洋就认出了她。

    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穿越四年的时空,瞬间击中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那么单薄,那么孤独,却又那么固执地站在雨里,站在江边,像是在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归人。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即将夺眶而出的泪。他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带着四年积压的所有情感,颤抖着,终于冲口而出:

    “凝练……”

    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清晰地穿透淅沥的雨声。

    那个面向江水的背影,骤然一僵。

    像是被电流击中,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然后,极其缓慢地,她转了过来。

    雨幕模糊了视线,但耿斌洋依然看清了那张日夜思念的脸。

    比广告牌上更加真实,比记忆中褪去了些许青涩,却美得惊心动魄。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她的眼睛凝望着他,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巨大震惊、狂喜、委屈、愤怒……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看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在确认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因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影。

    耿斌洋一步步向她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每一步,都仿佛在缩短那漫长的四年时光。雨越下越大,打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浸透了他的外套,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近到能看清她每一根被雨濡湿的睫毛,能感受到她呼吸的微颤和身体的颤抖。

    “凝练……”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这一声,彻底击碎了上官凝练最后的恍惚和僵直。

    “死耿斌洋!!!”

    一声带着撕裂般哭腔的嘶喊划破了雨夜的宁静。积蓄了四年的所有担忧、等待、孤独、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她扬起拳头,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捶打在他的胸口、肩膀。

    “臭耿斌洋!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混蛋!你王八蛋!你……”

    她哭喊着,捶打着,眼泪混着雨水肆意横流,声音嘶哑而破碎。拳头落在他身上,不重,但每一拳都带着四年的重量。

    耿斌洋没有躲闪,也没有出声阻拦,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每一拳,都像是对他四年逃离的鞭挞,也是她四年痛苦的宣泄。他欠她这些,欠她更多。

    直到她捶打得没了力气,拳头变成无力的推搡,哭声从嘶喊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他才伸出手,将她颤抖的、湿冷而单薄的身子,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怀中。

    起初,上官凝练还在他怀里挣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他,打他。但很快,那挣扎就变成了紧紧的、近乎窒息的拥抱。她将脸深深埋进他同样湿透的胸膛,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四年所有的等待、担忧、绝望和刻骨的思念,全部哭出来。

    哭声在江风和雨声中显得格外凄楚,又格外真实。

    耿斌洋紧紧抱着她,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一只手笨拙而温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能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胸前的衣衫,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的心。

    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怜惜

    “对不起……凝练……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他一遍遍地说着,像在念诵某种誓言,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凝练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雨似乎下得大了一些,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两人都浑身湿透,在夜风中微微发抖。

    上官凝练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颊,指尖冰凉而颤抖。

    她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真的是你吗?不是我在做梦?这次……你不会再消失了吧?”

    “是我。”

    耿斌洋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用力点头,眼泪终于也滚落下来,混着雨水

    “我真的回来了。凝练,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体温,熟悉的气息,还有这郑重的承诺,终于让上官凝练确信,这不是梦。

    她看着眼前这张日夜思念的脸,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疲惫,以及深藏的痛楚和前所未有的坚定,心头的坚冰和怨气,在这一刻被重逢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珍贵彻底冲垮、融化。

    “冷……”

    她瑟缩了一下,低声道。

    “我们回去。”

    耿斌洋立刻说。

    他脱下自己湿漉漉的外套,勉强罩在她身上,虽然也没什么用,但聊胜于无。然后他揽着她的肩膀,护着她,朝着停车的地方快步走去。

    雨还在下,江风依旧冷,但相拥的两个人,终于找回了遗失四年的温度。

    上官凝练的公寓位于浦东一个视野极佳的高档小区。房子在二十八楼,宽敞明亮,装修简约而富有艺术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和蜿蜒的黄浦江,此刻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梦幻,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

    一进门,温暖干燥的空气便将雨夜的湿冷隔绝在外。

    两人站在玄关,浑身滴水,狼狈不堪,在地板上留下两摊水渍。但谁也无暇顾及。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某种紧绷了四年、又在今夜经历了极致情绪起伏的弦,在绝对私密和安全的空间里,骤然崩断。

    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雨幕,提供着昏暗迷离的光源。那些灯光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在家具轮廓上勾勒出朦胧的银边。

    两人在玄关的阴影里沉默地对视着。

    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气息、潮湿的衣物味道,以及彼此身上那种熟悉到灵魂深处、又因漫长分离而带上陌生颤栗的气息。

    四年了。

    1460天,35040个小时。

    那些在大学校园里青涩的牵手,那些在图书馆角落偷偷的亲吻,那些在足球场边她为他加油的呼喊,那些在病床边他紧握她手的承诺——所有记忆都在此刻汹涌回潮,与现实的强烈冲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眩晕的情感漩涡。

    四年前那些克制的、充满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等待和承诺,在经历了四年的生死离别、相思煎熬、绝望寻找和今夜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后,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珍贵。

    此刻,语言是苍白的。

    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才能确认彼此的存在,才能宣泄那几乎要撑破胸膛的思念与爱恋。

    耿斌洋抬手,指尖微颤地抚上上官凝练冰凉湿润的脸颊。她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冰凉,细腻,带着雨水的湿意。眼睛像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那里面有未干的泪光,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有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燃烧一切的渴望。

    他的指尖沿着她脸颊的轮廓,颤抖着摩挲到她柔软的耳垂,再到她修长脆弱的脖颈。她能感觉到他指尖传递的滚烫温度,与她自己肌肤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激起一阵阵细微而剧烈的战栗。

    耿斌洋低下头。他吻去了她睫毛上的水珠,咸涩的,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味道。

    这个吻,早已超越了少年时代青涩甜蜜的试探。

    它是成年人之间夹杂着巨大伤痛、深沉爱恋、绝望后重逢的狂喜和誓不再分离的决绝的激烈碰撞。它宣告着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宣告着两颗漂泊已久、饱经风霜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归处和港湾。

    衣衫不知何时被褪去。

    湿冷的布料被随意丢弃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们从玄关纠缠到客厅宽大的沙发上,又从沙发滚落到柔软厚重的地毯上。

    四年了。

    1460个日夜的压抑,1460个日夜的思念,1460个日夜的愧疚与深爱,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原始、最直接、也最彻底的宣泄出口。

    没有技巧,没有章法,他们在用身体诉说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千言万语——

    对不起。

    我回来了。

    我想你。

    我爱你。

    我再也不会离开。

    我会用余生补偿……

    汗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灼热的体温驱散了寒意,两人精疲力竭地相拥在柔软的地毯上,身上胡乱盖着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薄毯。激烈的心跳逐渐平复,灼热的呼吸也慢慢均匀下来。

    耿斌洋侧身躺着,将上官凝练紧紧搂在怀里,手臂环着她的腰,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汗湿的、带着清香的发丝。她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身体微微蜷缩,像一只终于寻回巢穴、筋疲力尽的鸟儿,脸颊贴着他温热的、汗湿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令人心安的心跳声。

    窗外,雨声渐歇。

    城市灯火依旧无声闪烁,黄浦江上的游船缓缓驶过,拖出长长的光尾。远处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像一根根光柱,刺破雨后的夜空,仿佛无数沉默的见证者。

    寂静中,只有彼此渐渐平缓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交织成最安宁的乐章。

    良久,上官凝练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残留着激情后的氤氲水汽,却异常清亮。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描摹着他下巴新冒出的胡茬,又抚上他紧锁的眉头,似乎想将那褶皱抚平。

    “还疼吗?”

    她轻声问,声音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耿斌洋知道她问的不是身体,而是心。那些四年前的伤疤,那些愧疚的烙印,那些自我放逐的痛楚。

    他沉默了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才低声道:

    “抱着你,就不疼了。”

    这是真话。

    身体的亲密交融,极大地缓解了他灵魂深处的孤独和负罪感。被她温暖包容着,被她需要着,被她深爱着,那些尖锐的痛楚都被暂时软化、包裹了起来。仿佛这四年的黑暗跋涉,终于在这一刻看见了光。

    上官凝练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撑起身子,在昏暗中与他对视。她的眼神很认真,很坚定,褪去了刚才的迷离和脆弱,重新变得清醒而有力。

    她一字一句地说:

    “告诉我,耿斌洋。这四年,所有的事情。我要知道。每一件。”

    该来的,终究要来。

    耿斌洋知道,对他最爱的、也是被他伤害最深的女人,他不能再有任何隐瞒。四年前他因为“保护她”而选择沉默和逃离,结果换来的却是四年的痛苦等待。现在,他必须给出一个完整的交代,无论那有多么不堪和疼痛。

    他必须让她知道,这四年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离开,他又为什么回来。

    他必须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还能接受这样一个满身伤痕、背负罪孽的他。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说:

    “好。我全都告诉你。”

    耿斌洋拥着上官凝练,靠在客厅沙发宽大柔软的靠背上。他扯过薄毯,将两人裹紧。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在黑暗中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也照亮了彼此近在咫尺的脸庞——能看清对方眼中最细微的情绪,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起伏。

    他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讲述。

    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中费力挖出,带着血和泥。

    他开口,声音嘶哑:

    “四年前,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你出车祸了,右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紧急手术,否则……可能终身残疾。”

    上官凝练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冰凉。

    “我赶到医院时,医生给我看那张费用清单——手术费、专家费、材料费、后续康复费……加起来接近七十万。”

    耿斌洋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走廊

    “七十万,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我和东哥、耗子凑了所有能凑的钱,把能借的人都借遍了,还是差二十多万。”

    “医生说,手术不能拖,最佳窗口期很短。拖下去,就算命保住,腿……”他的声音哽住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我怎么能让你……我做不到,凝练,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

    上官凝练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记得当时自己迷迷糊糊中,只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强撑的笑容,却不知道背后是如此巨大的压力和深渊。

    “然后,王志伟的电话来了。”

    耿斌洋的声音变得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屈辱

    “他说,他知道了你的情况。说他可以帮忙——七十万现金,立刻到账;全国顶级的创伤骨科专家团队,马上到位。条件只有一个:决赛,输掉。”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耿斌洋压抑的、痛苦的声音在继续:

    “他说……纪晓彤给你开的职业合同你都不要,非要守着这份自以为‘纯粹’的爱情。那现在,就让这份‘爱情’来称一称,到底值多少钱。是用兄弟和梦想换你,还是用你和你的未来,换一个‘干净’却无能的自己……”

    上官凝练激动地打断他,泪水奔涌,胸口因愤怒和心疼剧烈起伏

    “别说了!那个畜生!人渣!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耿斌洋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摇摇头,眼神疲惫而坚定:

    “让我说完,凝练。这些事,压在我心里四年了,像一块腐烂的石头。说出来,也许……我才能真的喘口气。”

    他继续描述,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痛楚。

    描述自己如何像行尸走肉般走进那个豪华却冰冷的总统套房,如何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完成了那场肮脏的交易。描述自己如何拿着那摞沉甸甸的、仿佛烫手的现金冲回医院,如何看着她苍白虚弱却努力对他微笑,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一定要赢啊”……

    “那一刻”

    耿斌洋的声音彻底破碎

    “我觉得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灵魂都在尖叫。我知道我毁了,我知道我背叛了东少和耗子,背叛了足球,背叛了所有信任我的人。但……但我不能看着你残废,凝练,我不能……”

    上官凝练已经泣不成声,紧紧抱着他,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记忆中那个冰冷绝望的少年。

    “决赛那天……”

    耿斌洋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继续

    “我就像个被操纵的木偶。站在球场上,看着东少和耗子,看着看台方向……我觉得自己脏透了,不配站在他们身边,不配碰那个足球。上半场,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在破坏,好像那样就能惩罚自己,或者……让结局来得更快一些。”

    “中场休息,东哥揪着我衣领骂我……他骂醒了我一点点。下半场刚开始那十几分钟,我们三个……就像回到了以前,根本不用想,肌肉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跑,怎么传。扳平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以为……以为奇迹会发生,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但怎么可能呢?那笔钱,那个交易,就像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烫在我的良心上。我又变回了行尸走肉……然后,点球……”

    他停下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上官凝练紧紧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冰凉的手指。

    耿斌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站在点球点前,整个世界都扭曲了。我看见球门在晃动,王志伟的脸在后面狞笑。我……我故意踢飞了。我觉得,我不配赢,踢飞了,输掉,也许……也许能抵消一点点我的罪孽。至少,王志伟的钱,没能‘买’到一个冠军。”

    他说完这段,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上官凝练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耿斌洋继续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我把剩下的钱,托医院里那个小男孩交给你。然后……我就走了。上了最快离开那座城市的火车,没有目的地,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我也能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

    他开始讲述四年的流放,如同揭开一层层早已化脓的伤疤。

    第一阶段,在偏远的齐县,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在小网吧当网管,每天面对闪烁的屏幕,用虚拟世界的杀戮和麻木来逃避现实,用最粗糙的食物和最简陋的住处来自我惩罚。不与人交流,不看新闻,不联系任何人,仿佛这样就能从世界上消失。

    良久,耿斌洋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但声音依旧沙哑破碎:

    “是大头哥……耿辉,找到了我。后来我才知道,王志伟家垮台,有大头哥的手笔。仇报了……可我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还是那个罪人,害了兄弟,害了你……”

    “后来,就是于教练找到了我。”

    说到这里,耿斌洋的语气里终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感激,“他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拽出来,骂醒了我,问我打算逃到什么时候。带我回了沈Y,当器材管理员。他说,有些错误需要用行动弥补,而不是用逃避惩罚自己。他让我慢慢靠近足球,靠近……正常的生活。”

    “后来……我爸去世的消息传来。”

    耿斌洋的声音彻底哽住,巨大的悲伤和自责再次将他淹没,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妈后来说,爸一直惦记着我,觉得是他没本事,没能帮上忙,才让我被逼得走上那条路……他是带着对我的担忧和自责走的……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爸……”

    他说不下去了,将脸深深埋进手掌,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上官凝练的心疼得像被刀绞。她用力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发、后背,一遍遍亲吻他的额头、脸颊,用尽一切方式传递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耿斌洋,你听我说,那不是你的错……”她流着泪,反复说道。

    慢慢的耿斌洋平复了下来,又接着说,

    “最近这一年,我白天整理器材,看球队训练,晚上自己加练。看了沈Y和所有对手无数比赛录像,写了很多分析。王林雪那丫头……也让我看到了一些……纯粹的、快乐的足球。”

    他顿了顿

    “直到今天,上场前,我都还在害怕。怕见到东少和耗子,怕见到你,怕我自己……根本已经不会踢球了,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我又在那个小网吧里……”

    漫长的、血泪交织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

    耿斌洋感觉像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疲惫不堪,但胸膛里那块腐烂了四年的巨石,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些,尽管挪开它依然会带来剧烈的疼痛。

    他把最不堪、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他最爱的女人面前。

    等待着她的审判,或者……赦免。

    上官凝练早已泪流满面。

    她捧起他苍白的、布满泪痕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湿润却异常清亮坚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

    “耿斌洋,你给我听好了。”

    “那场车祸,是意外!不是你的错!是老天不长眼,是那个骑电动车的混蛋不守规矩!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志伟,是个人渣!是畜生!他用最卑鄙、最下作的手段胁迫了你!你当时只有二十岁!你面对的是你最爱的人可能终身残疾的威胁!你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我的腿废掉?看着我坐在轮椅上过一辈子?然后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去踢决赛,去拿那个冠军?”

    “你选择了我,为此你付出了什么代价?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职业梦想,背叛了并肩作战的兄弟,背负上‘假球’的嫌疑和一生的心理枷锁,自我放逐四年,过得生不如死!你还觉得你欠我的?你欠什么?你给我的那条命,我这条命还给你都不够!”

    她情绪激动,声音颤抖却无比坚定:

    “这四年,你每天都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惩罚自己!这些,足够了!耿斌洋,你的债,早就还清了!甚至……还过了!”

    “至于那场比赛……是,你做了错的选择。但在那种情况下,那是你唯一能抓住的‘救我的稻草’。而且,你今天的表现,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是凭真本事赢的!你比四年前更强大,更成熟!那些过去的阴影,我们可以一起去面对,一起去驱散!如果……如果官方真的要追查,如果足协迫于压力真的要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那我就陪着你!你踢不了职业联赛,我们就做别的!你踢业余联赛,我每场都去看!你开足球培训班,我帮你招生!你就算去工地搬砖,我也给你送饭!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困难,什么风浪,我都不怕!”

    “凝练……”

    耿斌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她的话,像汹涌的暖流,冲刷着他冰冷了四年的心脏,带来刺痛般的温暖和复苏的悸动。她的理解、她的包容、她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是他从未敢奢望的救赎。

    他再次用力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两人紧紧相拥,在昏暗的晨曦微光中,用体温和心跳传递着劫后余生、誓不再分离的坚定。

    就在这时,上官凝练放在旁边地毯上的手机,屏幕突然连续亮起,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的黎明前的黑暗中,那光亮和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耿斌洋身体微微一僵。上官凝练也感觉到了,她松开怀抱,伸手拿过手机。

    屏幕上,是数十条新闻推送提示,还在不断弹出新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标题触目惊心:

    《深扒沈Y冠军功臣耿斌洋:四年消失之谜与大学生联赛决赛疑云》

    《情感与足球的抉择?传闻耿斌洋曾为救女友卷入假球风波》

    《足协深夜回应:将关注相关情况,依法依规处理》

    《爆!顶流女星上官凝练深夜与神秘男子同归公寓,男子疑似沈Y球员耿斌洋!》

    《四年等待终结果?上官凝练恋情疑似曝光,对象竟是争议球员》

    《从纯情人设到火速同居?舆论漩涡中的上官凝练》

    体育版和娱乐版的新闻交织在一起,配图是模糊但能辨认出轮廓的照片——他开车载她的画面,两人在雨中拥抱的身影(不知被谁拍到),一起进入公寓楼的背影……

    舆论的风暴,终究还是以最猛烈、最无孔不入的方式,扑向了刚刚在私人世界里获得片刻安宁与救赎的两人。

    它将他们的个人伤痛、情感选择,赤裸裸地暴露在公众的放大镜和口水之下。

    上官凝练平静地扫了一眼那些标题,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反而在最初的紧绷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决然。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放下手机,没有点开任何一条,然后在手机云盘里找了一张照片,就是王林雪曾经看过的那张……

    然后低头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快速操作着。她的手指稳定,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几分钟后,她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然后重新依偎进耿斌洋的怀里,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入行三年,她在社交媒体中发了第一条个人动态……

    没有冗长的文字,没有任何解释或辩白,只有那张洋溢着青春与幸福的合影。

    配文简简单单,只有一句话,却重若千钧,清晰地呈现在数千万关注者的时间线上:

    “我等的那个人,他回来了。”

    发布仅仅几十秒,点赞、评论、转发的数量已经开始以惊人的速度飙升。

    支持和祝福的评论如潮水般涌现:

    “姐姐终于等到了!祝福!”

    “是四年前那个他吗?太好哭了!”

    “无论发生什么,支持你的选择!”

    “一定要幸福啊!”

    当然,也夹杂着质疑、嘲讽甚至恶毒的谩骂:

    “等了个踢假球的?眼光真行。”

    “这时候公开,是公关还是真爱?”

    “纯情玉女藏不住了?玩脱了吧!”

    “人设崩了,取关了。”

    但上官凝练仿佛没看到那些汹涌的、分裂的舆论。她放下手机,将脸贴在耿斌洋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音平静而有力:

    “我会让助理安排一场记者发布会。”

    耿斌洋猛地看向她,眼中充满了担忧和心疼:

    “凝练!你不用这样!那些压力,那些议论,让我自己来面对!你已经等了我四年,我不能再让你……”

    “有必要。”

    上官凝练打断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四年前,你出事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没能和你一起面对。这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如果当时我能更坚强一点,如果我能早点发现王志伟的阴谋,是不是就不会……”

    她顿了顿,压下喉头的哽咽:

    “四年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故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藏着掖着,更不需要向那些不了解内情就妄加评判的人道歉。该面对的质疑,我们一起面对;该澄清的事实,我们一起澄清;该承担的未来,我们一起承担。”

    她握紧他的手,指尖温暖而有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全部传递给他:

    “这一次,耿斌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们要一起,走到阳光下去。”

    窗外,沪上的天际,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黎明悄然来临。虽然风暴的阴云依然密布在头顶,虽然前路注定坎坷,但至少在此刻,紧紧相拥、心意相通的两人,已经为彼此铸就了最坚固的铠甲,点燃了最明亮的灯火。

    风暴将至。

    但他们已决定携手并肩,直面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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