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蓉城嗅觉灵敏的官员都发现,风气似乎开始变了。
起初的变化还算细微,但官员们习惯在蛛丝马迹中攫取利益,细微的变化已经足以引起他们的警觉。
这一日,专司盐铁转运的主事周焕像往常一样,派心腹管家带着一只不起眼的樟木匣子去了西营门。
匣子里是上好的滇南普洱,底下压着几锭金子。
若是往日,守门的俞大亮麾下一名哨长会笑呵呵地收下,问都不问便放行他的车队。
哪怕车队略微有些超规,里面夹带了不少私货。
这一次,管家却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匣子则是原封不动。
“王哨长现在营里规矩严了,一切货物进出需有转运使衙门的正式批文勘合,按新制登记查验。”
管家观察着周焕的脸色,低声道:“他还说这茶叶金贵,让老爷自己留着喝,营里供给足了。”
周焕顿时心中一紧,脸色也有些发白。
谁不知道,这个哨长官虽小,但胃口却是极大的。
加之此人和俞大亮有些亲戚关系,才被安排到这个地方,城内哪家走私货不得过他一手。
若是不过他这一关,任何买卖都做不了。
之前他贪得恨不得上门去收钱,如今竟然连主动送上门的金子都不收了?
他不由得挥退管家,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几天接连上演。
有人请几位素来交好的蜀军都尉过府饮宴,赏鉴新得的书画。
请柬送出去三四份,回复却极其统一:“军务繁忙,容后再叙。”
一个家中子弟与一名蜀军年轻校尉起了些小冲突,本是芝麻大的事,长辈却搬出自己与某某将军同席饮宴的情分,想压对方低头。
不料那校尉只是挺直腰板,硬邦邦回道:“末将如今只认军法皇命,此事自有上官公断,不劳将军费心!”
说罢,竟是将世家子弟锁了,直接押回了兵营。
更让一些官员心惊的是,自己的产业出了大问题。
原本他们在城中的灰色行当,随着庆军入城后便转移到城外。
没想到,如今城外的生意也做不得了,原先的蜀军背景一夜之间仿佛蒸发。
几处原本生意兴隆的赌档暗窑,突然被庆军盯上,立刻查封。
官员们终于慌了,开始聚集起来,讨论接下来如何应对。
。。。。。。
“岂有此理!那俞大亮,当年他手下兄弟在城里惹出事端,是谁帮他抹平的?如今竟是翻脸不认人!”
一名脾气火爆的世家官员猛砸桌子。
“嘘......慎言!”另一名文官脸色发白,警惕地瞥了眼紧闭的门窗,“今时不同往日了,听说陛下不仅折服了俞、熊等悍将,更亲口许诺了天大的恩赏前程。”
“蜀军将领,如今已经不站在我们这边了。”
“恩赏?能有多厚......还能厚过这些年的交易?”有人嘟囔道。
“糊涂!那是陛下亲自给的恩典,名正言顺!往日那些交易......毕竟见不得光。”
“我听说军里现在都在传,日后按庆军规矩,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伤残有抚恤,退伍有田银......你听听,人家这手笔!”
“皇帝如此大方,以后谁还愿意跟着我们,提心吊胆地捞那点好处?”
室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蜀地文武可不像是奉军那般和谐,蜀地的世家没比其他地方的世家谦逊多少,自是瞧不起这群泥腿子。
他们之间,不过是靠着利益勉强维持罢了。
“不止如此。”一直沉默的周焕缓缓开口,“军中风气也变得极快。”
“以往下面人办事,多少能通融,可如今层层盯着,都怕被当成旧弊典型。”
“我那批货便是例子,连王扒皮都不敢收钱,他们现在怕的不是没钱,而是怕被皇帝认为和我们牵扯太深。”
这话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
剥离了武力依仗和利益勾结,他们这些地方势力,在皇权面前又算什么?
“那……我等该如何是好?”有人惶然问道。
这话却是无人能答。
然而,他们不能答,自有人来答。
砰!!!
门栓断裂,木屑纷飞。
一声巨响后,密室厚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头一脚狠狠踹开!
“开门!锦衣卫办案!”
紧接着,一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身影,从暗夜四处涌出。
他们鱼贯而入,瞬间便将这间密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烛火被带起的风压得一晃,在锦衣卫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阴影。
众官员骇然色变,猝不及防下,有人惊得打翻了酒杯,有人腿软跌坐,有人面无人色......
这也太吓人,前一秒还在大声密谋,下一秒就被人找上门了。
皇帝的情报能力这么恐怖的嘛?
秋白慢悠悠地从黑暗中走来,一众锦衣卫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他目光闲散地扫过室内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如同熟人见面般调侃道:“哟,人挺齐整啊,倒是省了本侯挨家挨户去请的工夫。”
众人自然认得秋白,毕竟他整日就跟在皇帝左右,寸步不离。
短暂的死寂后,一名靠着门边的官员强撑着站起身,声音颤抖道:“承恩侯?!我等皆是朝廷命官,下值之后在此聚会,纵有不妥,也未曾触犯王法吧?”
“侯爷虽是陛下近臣,如此破门而入,折辱文人体统,未免有些太过了!”
秋白仿佛没听见他的质问,径直走到桌边,顺手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梨子。
在袖子上随意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丰沛。
他一边嚼着梨子,一边含糊地说道:“声音小点,这大半夜的,莫要惊扰了左邻右舍的百姓安睡。”
这副全然没把眼前一众官员放在眼里的做派,却是更让人心头发寒。
周焕年岁较长,向来沉得住气。
自从他发现自己走私的路子都断了后,就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
如今见秋白亲自前来,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身前的同僚,直面秋白:“敢问承恩侯夤夜率众至此,寻我等究竟何事?”
秋白又啃了一口梨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果核随手一丢,拍了拍手。
脸上闲散的笑意倏然收敛,眼神严肃地扫过众人,字字如冰锥砸落:
“诸位!你们的事,发了!”
周焕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了。
秋白也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刷地一声展开。
室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秋白的声音平直而冰冷:“查,蓉城盐铁转运司主事周焕,任职以来,罔顾国法,中饱私囊!更与西南山中蛮酋私通款曲,长期将朝廷严控之盐铁以次充好,走私出境,资敌牟利,罪证确凿。”
“着,即革去一切职衔,锁拿归案,交锦衣卫严审!”
周焕浑身剧震,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秋白目光微移,落在另一人身上:
“蓉城府通判司马俊,身为司法佐官,知法犯法。于城内及周边州县,私自经营妓馆暗窑、地下赌场一十三处,敛财无数。更兼有逼良为娼、拐卖人口之重大嫌疑,败坏纲常,荼毒地方,民愤极大!”
“着,即革职拿问,严惩不贷!”
那被点名的司马俊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身下竟洇开一片湿迹,腥臊之气隐隐传出。
秋白的声音继续在密室中响起,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有一人如遭雷击,瘫软下去。
贪污粮饷的,侵占军田的,勾结胥吏盘剥商贾的,利用刑狱构陷敛财的......
桩桩件件,时间、地点、数额、经手人,甚至往来密信的片段,都清晰列于诏书之上。
等到秋白念完最后一条,将圣旨‘啪’地一合。
密室里还能勉强站立的官员,已不足三分之一,余者皆已魂飞魄散,瘫软如泥。
秋白将圣旨卷好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柄无形的铡刀。
看着眼前这群狼狈不堪的蜀地官员,冷笑一声:
“尔等是不是很奇怪,这几日陛下明明已掌控全局,却为何迟迟未动你们?”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秋白也没指望他们回话,自顾自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肚子里的腌臜事太多,查起来太费功夫!整整七日七夜,都没能理得清!”
“如今,罪证确凿,铁案如山!还有何话可说?!”
秋白将手中圣旨收回,转而抽出腰间佩刀,怒斥道:“全部拿下!”
“喏!”
锦衣卫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们纷纷上前,两人服侍一个,将那些瘫软在地的官员们一一拎起。
毫不客气地反剪双手,套上锁链,如同拖拽死狗一般向门外拖去。
密室中,只剩下翻倒的桌椅,以及倾洒的酒菜。
秋白冷哼一声,走到桌前随手拎起一个鸡腿,放在嘴边嚼了嚼了。
“娘的,还他妈做得挺好吃!”
随即对一旁的锦衣卫说道:“这些都是证物,都好好打包起来。”
“阿强应该能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