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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秘道蓝图(上)

    石爷快要不行了。

    这个消息像地牢里渗出的阴冷湿气,在奴隶们狭窄肮脏的铺位间悄然传开。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是交换着眼神,偶尔摇摇头,叹口气。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九道山庄里,死个人和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可石爷不一样。

    他是这里最老的奴隶。

    老到没人记得他什么时候来的,老到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老到他佝偻的背脊仿佛已经被岁月的重担压成了永久的弯弧。有人私下说,石爷至少在这地牢里熬了三十年。三十年!多少人来了又死,死了再换,只有他,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硬生生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挺着。

    可这回,顽石也要碎了。

    熊淍蹲在石爷的铺位前,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铺位上只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石爷蜷缩在上面,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仿佛随时都会停下。脸色蜡黄中透着一股死灰,眼窝深陷得可怕,嘴唇干裂出无数道血口子。

    “石爷……”熊淍低声唤道。

    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艰难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眼神已经散了,瞳孔里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可当目光落在熊淍脸上时,那雾里竟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是……淍娃子啊……”石爷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来……凑近些……”

    熊淍俯下身去。

    地牢里昏暗的光线从高处那个巴掌大的通风口漏下来,落在石爷脸上,照出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积着洗不掉的污垢,刻着数不清的苦难。熊淍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味道——那是长期不洗澡的酸馊味,是伤口化脓的腥臭味,是死亡悄然逼近的腐朽味。

    混在一起,让人胃里翻腾。

    可熊淍没有躲开。他握住了石爷那只枯柴般的手。手冰凉,皮肤薄得像一层纸,底下是嶙峋的骨头。

    “您撑住。”熊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去求守卫,给您找点药……”

    “别……别费劲了……”石爷咧了咧嘴,那模样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碎了……能撑到今天……已经是……老天爷开恩……”

    他咳嗽起来。咳嗽声很轻,却牵动着整个干瘪的身体都在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咳完了,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淍娃子……你听我说……”石爷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清明,那层灰雾竟奇迹般地散去了些,“我……我时间不多了……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熊淍心里一紧。

    他下意识地扫了眼四周。地牢里其他奴隶都离得很远,有的蜷缩在角落里发呆,有的背对着这边假装睡觉。守卫这会儿刚换过班,应该在外面打盹。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什么东西?”

    石爷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再睁开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地图……”他几乎是气音说道,“我……我挖了二十年……记下的……水道图……”

    熊淍的呼吸骤然停住!

    水道图?

    通往外面的水道?!

    他猛地攥紧了石爷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擂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又瞬间倒流回脚底,整个人都僵住了。

    “您……您说什么?”熊淍的声音哑得厉害,“什么水道?”

    “嘘……”石爷用眼神示意他噤声,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用另一只手摸向自己胸口。

    他的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都要喘几口粗气。那件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单衣,早就被汗水和污垢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他的手在胸口的位置摸索着,摸索了很久很久,久到熊淍以为他就要这么咽气。

    终于,石爷的手指抠进了衣服的夹层。

    那夹层是用破布勉强缝出来的,针脚粗大歪斜,不知补过多少次。石爷的手指在里面抠挖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熊淍,仿佛要把这张年轻的面孔刻进灵魂深处。

    “孩子……”石爷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这是我……我用了二十年……一点点……记下来的……”

    他的手指从夹层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破布。

    一块灰褐色、边缘已经fray成絮状的破布,约莫巴掌大小,叠得整整齐齐。布片很旧,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沾着深褐色的污渍——熊淍知道,那是血。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石爷的手颤抖着,颤抖着,将那块破布递到熊淍面前。

    “拿着……”他说,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生路……”

    熊淍伸出手,指尖在碰到布片的刹那,竟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布片很轻。

    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可熊淍却觉得,自己接住的是一座山。

    一座用二十年苦难、二十年隐忍、二十年近乎绝望的坚持堆砌出来的山。

    “石爷……”熊淍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得难受,“您……”

    “打开……”石爷打断他,眼神里透着焦急,“快……我……我没时间了……”

    熊淍咬咬牙,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块破布。

    布片内侧,用烧黑的木炭,画着一幅图。

    一幅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的图。

    线条粗粝,像是手抖得厉害的人勉强画出来的。有些地方反复涂抹过,炭灰积了厚厚一层。图上标注着一些模糊的符号和歪斜的字迹,字写得极丑,笔画都连在一起,得仔细辨认才能看懂。

    熊淍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就热了!

    那是一条水道!

    从九道山庄地下深处起始,蜿蜒曲折,穿过层层岩层,最终指向西边——图的最边缘,画着一个简陋的箭头,箭头旁边,用炭笔写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出。

    而在箭头所指的位置,画了一个骷髅头。

    骷髅头下面,还有两个字:水鬼。

    “这……这是……”熊淍猛地抬头,看向石爷。

    老人蜡黄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得意的笑容。

    “二十年……”他喘着气说,“我……我借着修水渠、清淤泥的活儿……一点一点……摸清的……这条水道……通……通外面……西边……乱葬岗……”

    乱葬岗!

    熊淍的心跳得更快了。

    九道山庄西边确实有一片乱葬岗,那是用来丢弃奴隶尸体的地方。平日里根本没人靠近,都说那里阴气重,闹鬼。守卫们宁愿绕远路,也不愿意从那边过。

    如果出口真的在乱葬岗……

    “水道……大部分是……天然的暗河……”石爷继续说着,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弱,“但有一段……是我……我偷偷挖通的……用了……用了十年……”

    十年!

    熊淍的瞳孔收缩了。

    他想象不出,一个老奴隶,是怎么在守卫的眼皮底下,用十年时间,一寸一寸地挖通一条生路的。那需要怎样的毅力?怎样的隐忍?怎样的、近乎疯狂的希望?

    “石缝……”石爷的手忽然抓住熊淍的胳膊,抓得很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出口……在……在乱葬岗最深处……一块……一块大石头后面……石缝很窄……要……要侧身才能挤出去……”

    他喘得更厉害了,胸口剧烈起伏,像破风箱拉到极限。

    “小心……水……水里有东西……”石爷的眼神开始涣散,那抹清明正在迅速消退,“我……我见过……不止一次……像人……又不像人……会拖人下水……所以……所以叫‘水鬼’……”

    水鬼?

    熊淍忽然想起,在王府地下暗河里遇到的那个神秘老人。老人也提到过“水鬼”,还说过药人会游荡到暗河附近。

    难道……

    “石爷,”熊淍急急地问道,“您说的水鬼,是不是……是不是王府炼制的药人?”

    石爷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死死盯住熊淍,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恐惧。

    “你……你知道药人?”他终于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在抖。

    “我知道。”熊淍咬牙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被他们抓去炼制药人了。我要救她。”

    石爷沉默了。

    他盯着熊淍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熊淍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地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传来其他奴隶压抑的咳嗽声,还有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

    通风口漏下的光,又偏移了一点点。

    “孩子……”石爷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听我一句劝……别去……”

    “我必须去。”熊淍斩钉截铁。

    “那是送死!”石爷忽然激动起来,枯瘦的手猛地收紧,“你知道……知道那些地方……有多可怕吗?!我……我亲眼见过……见过活生生的人……被扔进池子里……再捞出来时……已经……已经不成人形了!!”

    他的声音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们……他们会叫……会哭……会求饶……可没人理……那些穿白袍的畜生……就站在边上……记录……观察……像看牲口一样……”石爷的眼角渗出浑浊的泪,“我……我躲在水道里……透过石缝……看到过……不止一次……每次……每次做噩梦……都是那些画面……”

    熊淍没有说话。

    他只是握着石爷的手,握得很紧。

    他能感觉到老人掌心的冷汗,能感觉到那具干瘪身体里残存的颤抖。二十年来,这个老人一直活在地狱的边缘,眼睁睁看着无数人被推入地狱深处。

    而他自己,也早就被地狱的阴影浸透了。

    “石爷,”熊淍轻声说,声音却很坚定,“您把这张图留了二十年,为什么?”

    老人愣住了。

    “您明明可以自己逃的。”熊淍看着他的眼睛,“以您对水道的熟悉,哪怕年纪大了,趁着修渠的机会,总能找到机会溜进去。可您没有。您一直留在这里,守着这张图,等着等着把它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石爷的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皱纹的沟壑淌下来,在污浊的脸上冲出两道浅痕。

    “我等啊等。等了二十年……”他哽咽着说,“看着一批批人来了……又死了……有的人骨头硬……可熬不过鞭子……有的人心眼活……可最后……最后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我……我差点就放弃了……觉得这张图……怕是要跟着我……一起烂在这地底下了……”

    他反手抓住熊淍的手,抓得那么紧,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线生机。

    “直到你来了……”石爷泪眼模糊地看着熊淍,“淍娃子……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眼里有火……那种……那种烧不灭的火……我就知道……就是你了……这张图……该给你……”

    熊淍的鼻子猛地一酸。

    他咬紧牙关,把那股酸涩狠狠压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他必须记住这张图上的每一个细节,必须把石爷用二十年换来的生路,牢牢刻在脑子里。

    “您继续说,”熊淍哑声道,“图上这些标记,都是什么意思?”

    石爷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艰难,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指着图上的线条,一点一点地解说。

    哪里水流湍急,要避开。

    哪里岩壁有裂缝,可以暂时歇脚。

    哪里水道分岔,一定要走左边那条。

    哪里水下有暗礁,容易撞伤。

    他讲得很细,细到每一处转弯的角度,每一段水流的缓急,甚至哪块岩石的形状特别,可以作为路标。那些粗粝的炭笔线条,在他的解说下,渐渐在熊淍脑中活了起来,变成一条真实可感的、蜿蜒在黑暗地底的生命之路。

    熊淍听得极其认真。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图,每一道线条,每一个标记,每一个歪斜的字迹,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记忆深处。

    他不能忘。

    绝对不能忘。

    这是石爷用二十年,用一条命,换来的东西。

    “……最后这段……”石爷的手指移到图的最边缘,那截画着箭头和骷髅头的地方,“这里……水会变浅……能站起来走……但……但要小心……两边岩壁上……有……有吸血虫……”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手指也开始发抖。

    “吸血虫……怕光……如果有火折子……点起来……它们……它们就不敢靠近……”石爷喘了口气,脸色灰败得可怕,“出口……就在……就在前面……三十步……左转……石缝……挤出去……就是……就是乱葬岗……”

    说完最后这几个字,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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