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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福鉴》

    金陵名士霞士先生晚年隐居秦淮河畔,小楼名“两忘斋”,取“忘俗忘清”之意。时人皆道先生享尽人间三福:年少时金榜题名,官至二品,此俗福也;中年辞官,著《南窗随笔》十二卷,洛阳纸贵,此清福也。至于艳福——金陵城内无人不晓,三十年前先生以一词动天下,词中美人引得江南才子竞相揣测,然始终未见其人。

    这日春雨初霁,庭玉奉父命送新茶至两忘斋。庭玉乃金陵盐运使之女,年方二八,素慕先生才学,常以弟子自居。

    “先生近日可还填词?”庭玉烹茶时轻声问道。

    霞士先生正临窗赏柳,闻言捻须微笑:“老矣,笔墨已枯。倒是你父亲前日送来一卷古词,颇有意趣。”

    说着从青玉案上取过一卷笺纸。庭玉双手接过,但见纸已泛黄,墨色却依旧浓润:

    “雪敷冰骨。桃面柳韵。翠眉弯、双眸流润。羞姹微颦,丹唇小、粉胸香嫩。玉峰翘、钩攀奇峻...”庭玉读至此处,耳根微热,偷眼看先生。

    霞士先生却神色淡然:“此乃三十年前旧作,题曰《解佩令》。世人皆谓此词写艳,你观如何?”

    庭玉沉吟片刻:“字字绮丽,然...似乎太露了些,不如先生后来‘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这般含蓄蕴藉。”

    先生大笑,眼角皱纹如菊瓣舒展:“好个‘太露’!你且看这落款。”

    庭玉细看纸角,竟有一行小楷:“甲辰春,为阿蛮作于听雪阁”。

    “阿蛮...”庭玉蓦然想起金陵旧闻,“可是三十年前突然消失的秦淮歌伎柳阿蛮?传说她色艺双绝,后为一盐商赎身,不知所踪。”

    霞士先生不答,只从书匣深处取出一方锦帕。帕上绣着并蒂莲,莲心以金线绣着两句诗:“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

    “这是...”庭玉惊诧。

    “这是阿蛮的手艺。”先生目光投向窗外烟雨,“那两句诗亦是她所作。”

    二

    故事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

    那时霞士先生尚未称“先生”,本名陈子珩,年方廿五,刚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赴金陵公干时,偶入秦淮河畔“听雪阁”,遇见了时年十六的柳阿蛮。

    阿蛮本是苏州绣户之女,家道中落,沦落风尘。然她天性聪颖,不仅歌艺超群,更通诗书,尤擅品评词章。子珩初见时,她正抚琴唱姜白石的《暗香》,唱到“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时,眼中莹然有光。

    “姑娘知此词深意?”子珩问道。

    阿蛮停弦:“词中写梅,实写人。相思入骨时,看山不是山,看梅亦非梅。”

    二人遂成知音。子珩每有新作,必先示阿蛮。阿蛮评点往往一针见血,更常以绣帕题诗相和。那方“风吹柳带”的锦帕,便是她评子珩《春柳》诗所作。

    “公子之诗,如工笔丹青,细致入微。”阿蛮曾言,“然妾独爱‘晴绿’、‘暖香’四字,有触感,有温度,方是活色生香。”

    子珩苦笑:“我自幼苦读,所求不过经世济民。今竟在此钻研艳词绮语...”

    “公子差矣。”阿蛮正色,“福有三等:禄享万钟,荣居一品,俗福也;山水怡情,著述寿世,清福也。而艳福居其中,最是难得——俗福易得而易俗,清福难求而近孤。唯艳福需才、需情、需缘,缺一不可。公子今有才情,遇知己,岂非天赐?”

    子珩心动,欲为阿蛮赎身。然其时朝局动荡,御史正严查官员狎妓。同僚劝诫:“君前程似锦,岂可为风尘女子自毁?”

    恰在此时,扬州盐商沈万金愿以千金为阿蛮赎身。阿蛮托人带信:“君若有意,三更画舫相见。”

    三

    是夜秦淮河上月色朦胧。子珩赴约时,但见画舫中红烛高烧,阿蛮一身嫁衣,美艳不可方物。

    “公子肯来,阿蛮此生无憾。”她斟酒一杯,“然思之再三,妾不能随公子去。”

    “为何?”

    阿蛮展开一卷词稿,正是子珩平日所作艳词:“公子之才,当为天下用。若因妾之故,遭人非议,误了前程,妾罪大矣。且公子近日所作,渐有匠气,可是为迎合时人?”

    子珩汗颜。近日他确有意模仿花间词风,为的是在文坛博取声名。

    “妾有一请。”阿蛮取笔墨,“请公子为妾填词一阕,但写真心,不问工拙。”

    子珩沉吟片刻,挥毫写下《解佩令》。写到“玉峰翘、钩攀奇峻”时,笔锋微顿——此句过于香艳。阿蛮却含笑颔首:“此句最真。公子前日登山归来,说见奇峰而思峻骨,妾记得的。”

    一词写毕,阿蛮轻声吟诵,泪落纸上:“有此一词,胜于千金聘礼。妾明日便随沈氏去扬州,公子...珍重。”

    “不可!”子珩急道,“那沈万金年过半百,家中已有七房妾室...”

    “正是因此,方是归宿。”阿蛮拭泪微笑,“公子且想,若随公子,必成公子之累。随沈氏去,不过深宅一妾,于公子前程无损。且沈氏行商,常往来金陵扬州,妾...或能再见公子词作。”

    子珩还要再劝,阿蛮已唤舟子靠岸。临别时,她将绣帕塞入子珩手中:“他日公子若见‘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之景,便当见妾。”

    画舫渐远,子珩独立岸边,手中锦帕犹有余温。

    四

    阿蛮去后第三年,子珩因卷入科场案被贬琼州。临行前,他收到扬州寄来包裹,内有百两白银,一方新绣锦帕,上绣椰树海涛,题曰:“地僻心自远,天高眼界宽。”

    此后十年,子珩在琼州修水利、兴文教,政声卓著。每有诗作,必托商旅带往扬州,而扬州亦时有回赠,或是一方绣帕,或是一卷词评。最奇者,子珩在琼州所著《海国杂记》手稿竟不翼而飞,三月后复现案头,已被朱笔细批,见解精到。

    “定是阿蛮。”子珩暗忖。然沈家高墙深院,如何能与外界通信?此事成谜。

    十年后,子珩奉调回京,途经扬州,暗访沈府。只见高门紧闭,问及柳姨娘,仆役皆讳莫如深。一老妪低声叹道:“先生问柳姨娘?可怜人...三年前就病故了。”

    子珩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回到客栈。是夜,忽有蒙面人叩窗,递上一匣。开匣见阿蛮绝笔:

    “知君今日过扬州,妾心甚慰。十年神交,胜于终身厮守。闻君在琼州政通人和,著述颇丰,妾为君庆。今妾沉疴难起,然无憾矣——曾享俗福者,多不知清福之趣;专务清福者,常难解俗世之情。妾以风尘之身,得遇君子,以词为媒,以心相印,此诚艳福也。愿君珍重,勿以为念。”

    匣中另有一卷《海国杂记》批注,朱砂细字,密密麻麻。末页附一小像,画的竟是子珩在琼州衙署批阅文书的情形,窗前果然有椰树成行。

    “她...她去过琼州?”子珩猛然想起,三年前确有扬州商队过琼州,领队是个蒙面女子,称沈府采办海外奇珍。当时他还接见过...

    “原来那时她便在我身边!”子珩大恸。

    五

    听完这段往事,庭玉早已泪流满面。

    “那后来呢?先生为何断定阿蛮姑娘已故?”

    霞士先生——曾经的陈子珩——从回忆中醒来,缓缓道:“因为我亲眼见了她的墓。”

    原来,子珩在扬州暗访数日,终于找到为阿蛮诊病的老大夫。大夫说,阿蛮患的是肺痨,已病数年。“奇怪的是,她病中仍常女扮男装外出,说是要‘采风’。沈老爷起初不许,后来见她带回的海外货样能赚大钱,便也由她去了。”

    “去年春天,她自知不久人世,求我将她葬在琼州。”大夫叹道,“说那里有椰风海韵,像极了...像极了一个梦。”

    子珩星夜赶赴琼州,在当年衙署后的山坡上,果然找到一座新坟。碑上无字,只刻一阕《解佩令》,正是他当年手笔。坟前有新土,插着一截枯柳——琼州无柳,此柳定是从金陵移植,未能成活。

    “我守墓三七二十一日,第二十二日黎明...”先生声音微颤,“见一女子身影从椰林深处走来,在坟前放下一束野花,翩然而去。其身形步态,与阿蛮一般无二。”

    庭玉惊呼:“难道是...”

    “我追上前去,人影已杳,唯见地上落下一方锦帕。”先生取出另一帕子,与先前那方一模一样,只是略旧些,“帕上绣的仍是那两句诗,但墨迹犹湿。”

    庭玉细看,突然“啊”了一声:“这帕子...这针法...”她急忙从怀中取出自己随身锦囊,倒出一方小儿肚兜,上绣虎头,针法与锦帕如出一辙。

    “这是我周岁时,一位游方姑子所赠。”庭玉声音发颤,“母亲说,那姑子蒙着面纱,留下一句‘风吹柳带,蝶绕花枝’便走了...”

    霞士先生霍然起身,盯着庭玉细看。良久,他踉跄后退,跌坐椅中:“像...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

    六

    窗外春雨又起,敲打芭蕉声声急。

    庭玉心中波澜起伏,一个惊人的猜测渐渐成形。她想起自己自幼痴迷诗词,尤爱霞士先生作品;想起父亲常说她“不像盐商之女,倒像书香门第”;想起母亲提起那位游方姑子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先生,”庭玉声音发颤,“阿蛮姑娘...可有什么特征?”

    霞士先生闭目良久:“她...她左肩有一处桃花形胎记,右耳垂有双痣,如星伴月。”

    庭玉手中茶盏“哐当”落地。

    三日前沐浴时,丫鬟还笑说:“小姐这肩上的桃花印真俊,耳垂两颗痣更是少见,将来定是大富大贵的好姻缘。”

    一切皆对得上。

    “难道我...”庭玉不敢想下去。

    霞士先生却已镇定下来,苦笑道:“老夫早该想到。沈万金妻妾成群,却无一子半女。阿蛮入沈府三年无孕,第四年沈夫人突然‘老蚌生珠’,生下一女,取名庭玉...算来年岁正好。”

    “可父亲待我如掌上明珠...”

    “正因你不是他亲生,反而更珍贵。”先生叹道,“沈万金精明一世,岂能不知?他善待你们母女,一则是真疼爱你,二则...或是与阿蛮有约在先。”

    庭玉想起父亲书房暗格中,确有一封泛黄信笺,她幼时顽皮曾偷看,只记得“此女非凡品,当以诗书养之”数字,落款似乎是个“柳”字。

    “所以母亲没有死,她只是...离开了?”庭玉颤声问。

    霞士先生走到窗边,望着迷蒙烟雨:“这些年来,我常想,那日坟前所见究竟是人是鬼。后来在金陵,又三次见似阿蛮者:一次在书肆,见女子购我新著;一次在画舫,闻隔壁唱《解佩令》;一次在雨夜,见桥上撑伞人影...每次追去,皆空无一人。”

    “直到三年前,我在苏州虎丘寺偶遇一老尼,她见我腰佩锦囊——就是你方才所见那方帕子所制——突然道:‘施主还在寻人?’我大惊,追问究竟。老尼说,二十年前,曾有一带发修行的女居士寄居寺中,精于刺绣,尤爱在绣品中藏诗。那居士后来说‘尘缘已了’,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话托她转告有缘人。”

    “什么话?”

    霞士先生转身,眼中似有泪光:“她说:‘艳福难久,因艳则易逝,福则无常。然以艳入清,以俗养雅,则福泽绵长。愿君续写《南窗随笔》时,莫忘秦淮夜月,琼州椰风。’”

    庭玉忽然明白了什么,急问:“那《南窗随笔》第十二卷,是不是正好在二十年前开始写的?”

    先生颔首:“正是。书中‘艺文志’一章,详论刺绣与诗词相通之妙,举例皆为无名氏作品...如今想来,那些绣品图样,分明是阿蛮手笔!”

    七

    雨渐歇,夕阳破云而出,将秦淮河水染成金色。

    庭玉忽然站起,向先生深施一礼:“先生,我想我见过母亲。”

    “何时?何处?”

    “就在上月。”庭玉眼中闪着奇异的光,“父亲五十寿辰,有游方女道士前来贺寿,说与沈家有旧。那道士戴帷帽,不见面容,但声音清越,谈吐不凡。她见我在读《南窗随笔》,便与我论及书中‘艳福’之说。”

    “她怎么说?”

    “她说:‘俗福如酒,醉人一时;清福如茶,淡而弥久;艳福如花,开谢有时。然三福皆在人心,心能转境,则酒可醒神,茶可醉人,花落结果,又是新生。’我问她姓名,她吟了两句诗...”

    “可是‘风吹柳带摇晴绿,蝶绕花枝恋暖香’?”

    庭玉点头:“正是。当时不解,如今方知...原来母亲一直在暗中看着我。”

    霞士先生长叹一声,走到书案前,展纸磨墨:“我欲修书一封,你可愿代我转交令尊?”

    “先生请讲。”

    笔走龙蛇,先生写下一封短笺:

    “沈公台鉴:令嫒庭玉,聪慧敏秀,有林下风。仆老矣,愿收为关门弟子,传以诗书。又闻公藏有柳氏绣谱一卷,乞借一观。昔年旧事,俱往矣;今朝新缘,犹可追。陈子珩拜上。”

    庭玉观书,心中豁然:先生这是要将往事轻轻揭过,只以师徒名分续这段缘。

    “至于你母亲...”先生望向天边晚霞,“她既选择如此,自有道理。艳福之极致,或许不在朝朝暮暮,而在心心相印。三十年来,她活在我的词中,我活在她的绣里——这难道不是另一种长相厮守?”

    庭玉含泪而笑。她忽然懂了母亲的选择:不入沈府,无以保全女儿平安富贵;不辞而别,无以成全先生清誉文章。这介于俗福与清福之间的艳福,原来要付出这般代价,也才能成就这般传奇。

    临别时,霞士先生将两方锦帕都赠与庭玉:“这一方旧的是当年阿蛮所赠,这一方新的是坟前所得。如今物归原主,倒也妥当。”

    庭玉郑重接过,忽然发现新帕背面有极细的绣字,对着光才能看清,竟是一阕新词:

    “晴绿仍吹柳,暖香还恋枝。人间别久,未减相思。词中玉骨,绣里风姿。幸有明珠慰暮时。——阿蛮遥和”

    原来母亲早已料到今日。

    八

    三个月后,沈府张灯结彩,为庭玉行拜师礼。霞士先生亲临,沈万金盛宴相待。席间,沈公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此乃内子遗物,今赠先生,或可入《南窗随笔》续编。”

    匣中正是柳阿蛮绣谱,共三十六幅绣样,每幅皆配诗词。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一行娟秀小楷:

    “艳福说与知音听,俗福清福俱是情。若问阿蛮何处去,词中绣里了分明。”

    满座嗟叹。霞士先生抚绣谱良久,忽道:“沈公可愿听老夫一言?”

    “先生请讲。”

    “阿蛮姑娘在日,曾论三福。今见绣谱,老夫有悟:俗福在形,清福在神,艳福在魂。形神可分离,魂魄永相随。沈公得阿蛮相伴数载,有庭玉承欢膝下,此亦艳福之余泽也。”

    沈万金默然许久,举杯敬先生:“这些年,是沈某执念了。总以为留不住人,便是无福。今日方知,有些福气,原不必握在手中。”

    庭玉在旁,忽然看见父亲眼中泪光一闪。她想起这些年来,父亲虽继娶,却始终将母亲旧居保持原样;想起他常对着母亲小像自语;想起他坚持要自己学诗书刺绣...原来这个精明的盐商,也用他的方式,守护着一份“艳福”。

    拜师礼成,庭玉正式入住两忘斋旁“浣花小筑”,随先生习诗书。每日清晨,她推窗见秦淮河水迢迢,总想起母亲或许正在某处,也这般推窗看山看水。

    一日整理先生书稿,见《南窗随笔》第十三卷开篇写道:

    “或问:艳福何解?答曰:俗人见色,雅士见情,智者见缘,仁者见心。昔有女子,以风尘之身点醒翰林梦,以商贾之妾成就太守功,以方外之形续写文士名。其艳在骨,其福在慧。此所谓:身在红尘不染尘,心在方外犹恋人。艳福至极处,三福本一身。”

    庭玉提笔,在页边以小楷注:

    “女弟子庭玉谨按:此卷可名《艳福鉴》。家母尝言,鉴者,镜也,可正衣冠,可明得失。艳福如镜,照见俗中雅,雅中真。先生得此镜三十年,而今弟子得之,幸甚。”

    写罢搁笔,但见窗外春深似海,柳絮纷飞如雪。风吹柳带,摇动一河晴绿;蝶绕花枝,恋着几缕暖香。

    原来艳福从未离去,它只是化作了人间四月天,年年来,年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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