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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树红霞》

    我本是修复师,专为达官贵人修补珍玩古籍。

    直到有人送来块残破的“百树红霞”木匾,出价万两黄金。

    修复时夜夜梦见血月当空,百树泣血,白衣人立树间低语:“为何复我?”

    最后一夜,白衣人忽然转身——竟是我的脸。

    木匾彻底复原时,府衙官兵破门而入,以“复前朝逆党遗物”为名锁我下狱。

    牢中,那白衣人又现,笑指囚衣上补丁:“此番手艺,可比修复木匾时精进许多。”

    楔子

    残阳泼血,斜浸“博古斋”乌木招牌。我揩净手,目送前朝紫檀嵌螺钿山水屏风被豪奴抬出,金铤在檀匣中泛着冷腻的光。门庭复归岑寂,唯余尘霭浮动,混杂着陈年浆糊的微酸与楠木朽芯的苦意。我名李墨,京华无名匠人,赁此陋室,专与残破古物打交道。世人谓我“修复师”,不过是将碎散光阴重新缀合的裱糊匠。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与我掌心老茧一般,皆是生计所刻。

    一日,暮云如烬,有客至。皂纱覆面,玄衣无纹,气息敛如古井。不询价,不语,只将一布袱搁在案上。揭之,乃半爿木匾,焦裂虫蛀,漆皮斑驳如癞痕。细辨,残存“百树红”三字,字口深峻,风骨嶙峋,非寻常匠手可为。玄衣人袖中探出一纸,上唯朱砂书“万两黄金,复原此匾”,下押一赤蛇钮印,触目惊心。金玉过眼多矣,此等重价求一朽木,匪夷所思。指尖拂过断口,木刺扎入,一缕极淡的腥甜混着焦苦气息钻入鼻窍,心头莫名一搐。颔首应下,玄衣人无声退去,似从未踏足。

    自此,昼夜顛倒。洗、剔、补、腻、漆、金、色,工序如常,此木却诡奇。其质非松非杉,肌理间隐有暗红丝缕,遇我特调鱼鳔胶,竟微微翕动,如伤口吮吸。每于夤夜人静时伏案作业,灯花必毕剥乱跳,焰苗发青。倦极伏案,辄入异梦。

    梦皆同境。天穹悬赤月,硕大无朋,森然欲坠。原野之上,百千巨木参天,无叶,枝桠戟张如绝望之手。树身皆淌粘稠猩红,似泪似血,汩汩不绝,汇成暗溪。唯一白衣人背身立于林心,风灌广袖,猎猎作响。忽有呜咽声起,非风非兽,似万魂叠唱:“为何复我?……为何复我?……”声渐凄厉,我惶然后退,脚下血洼溅起,粘滞如胶。每欲观其面容,则心悸而醒,汗透重衣,掌中木屑犹存。

    如此者旬日。匾上“霞”字最后一笔将成。是夜,雷声隐隐,却无雨。青灯愈黯。我屏息,以鼠须笔舔兑了金粉的熟漆,点向那最后一“勾”。笔尖将触未触,梦中血月骤现脑海,百树泣声盈耳。手一颤,金漆偏离分毫。几乎同时,背后阴风陡起,灯灭。梦中白衣人赫然现在眼前,仍背身。那叠唱声浪排山倒海:“为何复我?!”

    我魂几逸出,喉舌僵窒。却见那白衣人,缓缓、缓缓转将过来。眉、眼、口、鼻……与我镜中所见,分毫无差!唯面色惨白如纸,唇色乌青,眸中两泓血月,幽深倒映着我惊骇欲绝的面容。他唇角微动,似嘲似叹。我厉呼一声,向后跌去,后脑重重撞上案几。

    剧痛中睁眼,天已微明。冷汗涔涔,那匾已静静躺在晨光里,“百树红霞”四字完整,金漆黯淡,却隐隐流动着一层妖异的光泽,那百树纹理,竟似在缓缓蜿蜒。我瘫坐,抚胸喘息,疑是梦魇延续。然额角撞伤处刺痛真切,地上散落着惊惶中打翻的金漆碗碟。木匾已成,万两黄金的诱惑与连宵噩梦的恐惧在胸中交战。终是贪念稍占上风,我强自镇定,以锦袱仔细覆了木匾,只待那玄衣人来取。

    未及清理满地狼藉,忽闻外间街衢喧哗骤起,蹄声如闷雷滚近。不及反应,“轰隆”一声巨响,铺门连带门闩竟被整个撞塌!木屑纷飞中,顶盔贯甲、执刀持索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挤满斗室。为首一黑面虬髯官人,按剑而立,目光如电,扫过室内,最后钉在那覆着锦袱的木匾上。

    “奉按察司钧令!”虬髯官人声若洪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下,“缉拿逆党余孽!搜检违禁逆物!”一兵卒已一把扯落锦袱。“百树红霞”匾暴露于天光下,众官兵目光齐聚,匾上黯金竟似反射出冷冽光芒。

    虬髯官人上前两步,俯身细看匾上字迹与印钮,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笑意:“‘百树红霞’……前朝靖南王逆府旧匾!果然是复逆之物!人赃并获!”他猛一挥手,“锁了!”

    如狼似虎的兵丁一拥而上,铁链冰寒刺骨,瞬间套上脖颈、缠住手足。我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似都凝住,挣扎嘶喊:“大人明鉴!小民只是收金修复,不知此物来历!那送匾人……”

    “送匾人?”虬髯官人冷笑打断,从怀中掷出一物,哐当落于我脚前。正是那方赤蛇钮印,旁有朱批“钓饵”二字,墨迹犹新。“按察司悬此印为饵,专钓尔等潜藏民间、心怀前朝、擅复逆产的好技之徒!尔修缮如此精熟,非寻常匠人,定是逆党残羽!带走!”

    如雷轰顶,万念俱灰。铁链拖拽,踉跄出门。回头一瞥,晨光中,“百树红霞”四字森然,竟似淌下暗红液体,如梦中血树。官兵如获至宝,以黄绫郑重包裹木匾抬起。街坊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目光中有惊惧,有怜悯,更多的却是避之不及的嫌恶。

    幽暗诏狱,地底深处。腥臊腐臭之气浸透每一寸石壁,呻吟与锁链摩擦声断续传来,如鬼蜮低语。我被掼入单间,铁门轰然闭合,最后一丝天光断绝。枷锁沉重,囚衣粗粔,磨破皮肉。伤口溃脓,高烧昏沉。恍惚间,又见血月当空,百树泣血。那白衣“我”立于树间,血眸森冷,只是无言。

    不知几度昏醒。这日,狱卒丢进一件更加破烂的囚衣,嘶声喝道:“换上!”旧衣褴褛不堪,新衣亦是补丁叠补丁,粗针大线,脓血污渍板结。我于昏暗光线下,就着栅栏间隙透入的一缕惨淡微光,费力拆解扭曲线脚,以齿咬断,又寻稍完整布片,竭力对缝。狱中无针,只觅得一枚细长尖石,磨砺后,蘸着污水,一针一线,缓慢、艰难地缀补。生计之技,竟用于此,可悲可笑。

    正当我以齿扯紧最后一截“线”时,那股熟悉的、阴冷的气息再度无声降临。狭窄囚室仿佛骤然开阔,化为无垠黑暗,只有我手中破衣与那微弱天光。白衣“我”悄然现于身前咫尺,依旧面色惨白,血眸如渊。他俯身,冰冷的目光落在我颤抖双手正缝补的囚衣补丁上,久久凝视。

    半晌,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缓缓攀上他乌青的嘴角。他抬眸,血月双瞳直直看入我眼底,声音飘忽,却清晰无比,一字一字,敲在心头:

    “此番手艺,”他笑意加深,竟有几分玩味,“可比修复木匾时……精进许多。”

    我如遭雷殛,手中石针“叮当”坠地。浑噩神思被这句话劈开一道裂隙!电光石火间,无数破碎画面轰然涌入:并非京华陋巷,而是雕梁画栋;手中非凿非刨,而是朱笔玉印;眼前非残匾,而是烽火连天、甲士如林;“百树红霞”匾高悬府门,其下白衣青年抚匾长笑,意气风发,那面容……赫然正是我,亦是他!匾下,烈火腾空,血染阶前,那匾在火中爆裂,金漆剥落,“霞”字崩飞一角……执笔题匾者是我,纵火焚府者亦是我!不,是“我们”!前朝靖南王府首席匠作,亦是最后焚毁一切、携秘潜逃的“幽灵”!

    “啊——!”我抱头惨嚎,不是恐惧,而是记忆复苏的剧痛与无尽荒谬。原来那“百树红霞”匾,本为我亲手所题、所制,为靖南王府镇府之宝。王府事败前夕,我奉命尽毁重要痕迹,此匾亦在我亲手点燃的大火中碎裂。而我,以金蝉脱壳之计,改头换面,蛰伏市井,成为修复师“李墨”。漫长岁月,我竟将自己前世最刻骨铭心的罪证与荣光,遗忘得一干二净!

    那玄衣人,那赤蛇钮印,那按察司的“钓饵”……原来,他们从未真正捕获“前朝逆党”,他们钓上的,是一个迷失了过往的“幽灵”。而让我亲手复原、又亲手将我送入这绝境的,正是我自己深埋的、对那“百树红霞”四字扭曲的执念与赎罪之欲!匾成,则因果闭合,轮回终焉。

    白衣“我”——那是我残存的、不甘遗忘的魂识,或是匾中凝聚的怨与念——静静看着我崩溃。他身影开始淡去,血眸中映出我枯槁如鬼的面容。最后,他只幽幽一叹,叹息中似有无尽嘲讽,亦有无尽悲凉,消散于黑暗。

    不知又过去多久。狱卒开饭的吆喝,铁链拖曳,将我惊醒。手中囚衣补丁歪斜,然针脚细密,确比修复木匾时,多了几分绝望中的凝定。我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囚室回荡,嘶哑如鸦啼。

    是丁。修复木匾,是技。缝补囚衣,是命。而辨不清技与命,前尘与今生,执念与清醒,才是“我”这一生,最可笑、最可悲的“手艺”。

    我将那件缝补好的囚衣,慢慢、仔细地穿上身。粗粝布料摩擦着伤口,疼痛真实。倚着冰冷石壁,望向那缕微光。光中尘埃浮沉,恍惚间,又见百树亭亭,红霞漫天。只是那霞光,究竟是血,是火,还是湮灭前最后一抹残金?

    我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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