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北平琉璃厂“听松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身着半旧青布长衫,腋下夹一紫檀木匣,匣长二尺余,宽约一尺,通体无饰,只四角包着磨损的铜片。掌柜陈玉书抬眼打量来人,但见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窝深陷,似久病未愈,唯有一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倒像是读书人的手。
“劳驾,看看这件东西。”来人将木匣置于柜上,声音沙哑。
陈玉书作了一揖,小心开启木匣。内里是一卷画轴,纸质泛黄,轴头乌木已现裂纹。徐徐展开,竟是一幅《百树红霞图》。
画中百株梅树姿态各异,或虬曲如龙,或挺拔如松,枝头无一叶片,却缀满朱砂点染的红花。花丛深处隐现亭台楼阁,檐角飞扬,然细观之,那些楼阁的窗棂间竟有人影憧憧,或立或卧,神态各异。最奇处,整幅画无题跋,无钤印,仅在右下角有一行小楷:
“谁由追复灭,百载莫穷奢。夜半情难尽,题牌萌毓芽。”
陈玉书心头一震。他家三代经营古董,自幼耳濡目染,于书画一道颇有心得,却从未见过这般奇画。梅树本开白、粉二色,此画全用朱砂,已是反常;而百树姿态无一雷同,笔法兼有北派之刚劲与南宗之秀润,更奇的是,那些楼阁中人影,虽只寥寥数笔,却各具情态,有悲有喜,有嗔有怒。
“此画从何而来?”陈玉书抬眼问道。
来人苦笑:“家传之物。三代人守着,如今家道中落,不得已而出之。掌柜看值多少?”
陈玉书沉吟片刻,伸出三指。
“三百大洋?”来人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陈玉书摇头:“三十。”
来人脸色骤变,颤声道:“此画虽无款识,然笔法精妙,布局奇绝,三十大洋岂非儿戏?”
陈玉书不答,取过放大镜,指向画中一株梅树的枝桠处。来人凑近细看,但见那枝桠上竟有数行蝇头小楷,字迹与右下题诗如出一辙:
“光绪三年腊月廿三,陈氏毓秀阁毁于火,三十七口皆殁,唯余此画。天罚耶?人祸耶?”
来人脸色煞白,后退两步,几欲跌倒。
陈玉书缓缓卷起画轴,叹道:“此画不祥。光绪三年,天津陈家灭门惨案,陈家以经营洋货起家,富甲一方,一夜之间,宅院起火,三十七口无一生还。传闻陈家藏有一幅《百树红霞图》,画成之日,便有道士登门,言此画‘怨气凝结,百载难消’。此事载于《津门杂记》,我年少时曾听家父提及。不想今日得见真容。”
来人默然良久,忽仰天长叹:“罢了,罢了。三十便三十罢。”
陈玉书付了银元,来人将木匣留下,踉跄而去。陈玉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此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破落户,而那画中隐秘,恐怕不止于此。
当夜,陈玉书闭店后,独坐内室,再次展开《百树红霞图》。灯下观画,更觉诡异。那些朱砂点染的梅花,在昏黄灯光下竟似有鲜血欲滴。他凑近细看,忽然发现画中楼阁的匾额上,隐约有字。取来西洋放大镜,凝神辨识,竟是“毓秀阁”三字。
陈玉书背脊发凉。陈家惨案已过五十余载,此画重现人间,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二
三日后,一位白发老翁造访“听松阁”。
老翁自称姓周,乃津门故老,闻得《百树红霞图》现世,特来一观。陈玉书本不欲示人,然老翁言辞恳切,且对陈家旧事如数家珍,便取出画轴。
周老翁展画观之,老泪纵横。
“不错,正是此画。”他颤声道,“老朽少年时,曾在陈家为仆,亲见毓秀阁大火。那夜本是除夕,陈府张灯结彩,宴请宾客。忽闻后宅惊呼走水,众人赶去时,毓秀阁已陷火海。奇怪的是,那火只在毓秀阁燃烧,相邻院落竟安然无恙。更奇者,阁中三十七人,无一人逃出,似被囚于笼中。”
陈玉书斟茶相请:“老先生可知此画来历?”
周老翁抹泪道:“此画乃陈家太公陈启元所绘。陈公本是读书人,屡试不第,转而经商,不过十年,便成津门巨富。发达后,他建毓秀阁,集天下奇珍,又亲绘此《百树红霞图》,悬于阁中正堂。画成之日,确有一游方道士登门,指画而言:‘此画聚百怨,凝千愁,百年之内,必遭回禄之灾。’陈公大怒,逐道士出门。不料三十年后,竟一语成谶。”
“画中题诗,又是何意?”
周老翁摇头:“此诗诡异。陈公晚年性情大变,常独坐画前,喃喃自语。家中仆役私下传言,陈公当年发家,似有不义之处。画中‘谁由追复灭,百载莫穷奢’,或指此事。然真相如何,已随陈公葬于火海矣。”
陈玉书沉吟道:“那卖画之人,老先生可认得?”
周老翁神色微变:“掌柜可否形容其相貌?”
陈玉书细细描述,周老翁听罢,面色凝重,低声道:“此人相貌,倒与陈公幼子有七分相似。然陈家三十七口皆葬身火海,焉有子嗣存世?除非……”他欲言又止,起身告辞,“老朽多言了,掌柜珍重。”
送走周老翁,陈玉书心绪不宁。是夜辗转反侧,忽闻店外有叩门声。开门一看,竟是三日前卖画之人。
那人面色惨白,更胜从前,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幽幽道:“陈掌柜,在下有事相告。”
三
来人自称陈墨生,确是陈家后人。
“那夜大火,我未在毓秀阁中。”陈墨生啜了一口热茶,缓缓道,“我时年六岁,因出天花,被送往乡下乳母家将养,逃过一劫。待我回城,陈府已成焦土。乳母将我改名换姓,远走他乡。这幅《百树红霞图》,是乳母从火场中抢出的唯一物件。”
陈玉书道:“陈先生既知此画不祥,为何留至今日?”
陈墨生苦笑:“乳母临终前告知,此画中藏有陈家灭门真相。她嘱我三十岁后方可开画细观,届时自有分晓。我今年四十有二,十二年间,观此画不下百次,始终参不透其中玄机。直至三日前,我来卖画,归途中忽有所悟。”
他示意陈玉书再次展画,指向画中一株梅树的树干:“掌柜请看此处。”
陈玉书取来放大镜,但见那树干纹理间,竟隐有字迹。字小如蚁,密密麻麻,若非有意寻找,绝难发现。他凝神细辨,读出一段话来:
“余,陈启元,今题此画,以告后人。余少时家贫,与同窗赵文谦赴京赶考,途遇盗匪,财物尽失。风雪之夜,困于破庙,饥寒交迫,几近死地。忽有老者至,赠热粥,救性命。老者自称姓梅,乃前明遗民,隐居山中。余二人感其恩,暂居其处。梅公有女,名红霞,年方二八,才貌双全。文谦与红霞暗生情愫,私定终身。然放榜之日,余中举人,文谦落第。余赴任前夕,文谦求余提携,余婉拒之。是夜,文谦不辞而别,红霞亦不知所踪。余多方寻访,方知文谦携红霞私奔,途中遇劫,文谦被杀,红霞被掳,卖入青楼。余赎出红霞时,她已神志不清,终日喃喃:‘百树……百树……’”
陈玉书读至此,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他抬眼看向陈墨生,陈墨生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放大镜缓缓移动,露出下一段文字:
“红霞在余家将养半载,稍愈,然每逢月圆,必发狂症,口中念念有词。余请名医诊治,皆言心病难医。一日,红霞忽清醒,谓余曰:‘君知我为何疯癫?那夜山中,非遇盗匪,乃文谦与君合谋,欲弃我而去。我暗中听闻,君言‘大丈夫何患无妻’,文谦应和。我心碎欲绝,奔入山林,遇猛虎,幸得猎户所救。后伪称被掳,实欲试探君心。不想君果来赎我,我本欲相认,却闻君与仆语:‘此女疯癫,留之无用,然若弃之,恐损清誉,暂养之,待其自毙。’余闻言,如遭雷击。君既负我,我必报之。然君有恩于我,恩仇相抵,本可两清。奈何君建此毓秀阁,所用梁木,皆伐自西山梅林。那林中百株老梅,乃先父手植,每至冬日,红霞映雪,先父名之‘百树红霞’。君为建楼阁,尽毁梅林,此恨难消。今题此画,以梅为记,百树红霞,皆我泪血。他日此画现世,便是陈家偿债之时。”
陈玉书读罢,半晌无言。画中那些朱砂点染的梅花,原是女子泪血;百树姿态各异,暗藏百年恩怨。
陈墨生长叹:“先祖负情负义,毁林建阁,种下祸根。然红霞一弱女子,如何能令毓秀阁三十七口葬身火海?此中仍有疑点。”
陈玉书沉思片刻,忽道:“画中楼阁窗内人影,或可一观。”
四
二人取来三盏油灯,将画悬于壁间,细观那些窗棂间的人影。但见东首第三扇窗内,有一女子凭窗而立,手中似捧一物。陈玉书用放大镜观之,那女子手中所捧,竟是一盏油灯。
“火!”二人异口同声。
再观其他窗内人影,或持烛台,或提灯笼,更有数人围炉而坐。整座毓秀阁,三十七人,人人与火相伴。
陈墨生颤声道:“我幼时曾听乳母言,陈家有一怪习:每逢除夕,全家必聚于毓秀阁,人人掌灯,通宵达旦。问其故,皆言乃祖训,无人知缘由。”
陈玉书恍然:“此非祖训,实乃诅咒。红霞作此画时,已暗藏杀机。画中人人持火,暗示陈家终将毁于火。而除夕之夜,阁中三十七盏灯,但凡有一盏倾倒,便可酿成大祸。更可怕者,此画悬于正堂,陈家子孙日日观之,潜移默化,将此‘人人持火’之景,化为家规祖训,代代相传。如此,灭门之祸,非天灾,实乃人祸;非红霞之祸,实乃陈家自招。”
陈墨生颓然坐倒:“然红霞一介女流,如何能预知百年之后事?又如何能令画中景象化为现实?”
陈玉书不答,再次细观画中题诗,喃喃道:“‘夜半情难尽,题牌萌毓芽’。这‘题牌’二字,似有所指。”他目光落在画轴两端的乌木轴头上。那轴头乌黑发亮,裂纹纵横,乍看是年久失修,细观之,裂纹走势似有规律。
陈玉书小心取下轴头,但见轴芯中空,内藏一卷素绢。展开观之,绢上字迹娟秀,乃女子手书:
“见字如晤。余,梅红霞,自知不久于人世,特留此书。陈启元负心薄幸,毁我梅林,此恨难消。然余非恶毒之人,不欲伤及无辜。故作此画时,暗藏警示:百树红霞,乃我泪血;楼阁中人,各持灯火,是谓‘玩火者必自焚’。若陈氏后人见画知悔,迁出毓秀阁,废除夕掌灯之习,或可免祸。然观陈启元之行,刚愎自用,其子孙恐亦如是。此画悬于堂中,日日观之而不悟,是天欲灭陈氏也。轴中另有一物,乃西山梅林最后一代梅实所制之香,名‘醒魂’。若后人见画时焚此香,可于梦中得见往事,知悉因果。然此香仅余一份,用则无矣。是福是祸,皆在尔等一念之间。”
素绢末端,缝着一个小小的香囊。陈墨生解开香囊,内里是暗红色的香粉,历百年而芬芳犹存,清冷幽邃,似有梅花之气。
陈玉书叹道:“红霞姑娘用心良苦。她留下破解之法,然陈氏无人察觉,终至灭门。此非诅咒,实乃警世之言。可惜,可惜。”
陈墨生泪流满面:“先祖若有一分悔意,何至如此?我陈家三十七口,实是死于傲慢与愚昧。”
是夜,陈墨生宿于“听松阁”。二人焚起“醒魂香”,青烟袅袅,异香满室。陈墨生恍惚入梦,见一红衣女子立于梅林之中,微笑颔首,而后化作漫天红霞,消散于天际。
五
次日清晨,陈墨生辞别。临行前,他执意将《百树红霞图》赠与陈玉书。
“此画于我是枷锁,于掌柜或是机缘。愿掌柜妥善保存,警醒世人:世间恩怨,皆由心起;百年祸福,皆在己为。”
陈玉书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知陈墨生此去,或将隐姓埋名,了却尘缘。人生百年,恩怨情仇,终不过一缕青烟。
半月后,北平小报载一奇闻:津门故绅陈氏旧宅遗址,忽生梅树一株,时值深秋,竟开花满枝,其色如霞。观者如堵,皆称奇事。有老者言,此乃百年恩怨,终得解脱之兆。
陈玉书读罢报纸,抬眼看向壁上《百树红霞图》。画中那些朱砂点染的梅花,在晨光中似乎柔和了许多。他想起昨夜梦中,见一青衫书生与一红衣女子并肩立于梅林之中,笑语盈盈。书生回头,面貌竟与陈墨生有七分相似。
“谁由追复灭,百载莫穷奢。夜半情难尽,题牌萌毓芽。”
这四句诗,如今读来,别有深意。追复灭者,非外力所致,实乃内心执念;穷奢之祸,非天降灾殃,实乃人性贪婪。夜半情难尽,是悔恨无尽;题牌萌毓芽,是警示中藏着生机。
百树红霞,原是泣血之景,亦可为重生之兆。世间事,原在一念之间。
陈玉书研墨铺纸,在画匣内侧题下一行小字:
“癸酉年秋,得《百树红霞图》于琉璃厂。画中藏百年恩怨,警世之言。今题此以为记:怨不可长,欲不可纵,恩不可忘,情不可负。世有因果,皆由心造。慎之,戒之。”
题罢,他郑重卷起画轴,收入紫檀木匣。这画中的故事,他会择人而告。那些百转千回的恩怨,情理之中的因果,意料之外的救赎,或许能警醒一二世人。
窗外,秋风萧瑟,黄叶纷飞。但陈玉书知道,冬去春来,必有新芽萌发。百载恩怨,终会随风而散;唯有那一片红霞,依旧映照人间,提醒着来来往往的过客:
莫让执念成枷锁,且看红霞化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