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终致涝灾,秦淮河畔不少农家房舍与农田被冲毁,近千灾民流民聚集于金陵城外。
城内苏家以商会名义在城外搭建粥篷赈灾,更有人见那已被尊为书院先生的苏家赘婿亲自施粥,一时传为美谈。
“圣贤传人竟会熬粥?”
女子身着黑色箭袖服,鸦羽似的眉锋锐利如刀。
她望着不远处临时土灶前忙碌的青衫书生,面带疑惑。
“起初我也不知,后来夫君送过几次饭,我才知他竟能下厨。”
苏映溧掩嘴轻笑。她并不觉夫君此举有辱斯文,反而为他的接地气深感自豪。
城外水患肆虐,饿殍遍野,可城内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达官显贵与读书人,却对灾民置之不理。
若不是苏家带头布施,又借商会名义号召,那些视财如命的商贾巨富怕是一毛不拔。
令人意外的是,安南王府此次出资最多,老王爷甚至亲自出城抚慰百姓。
是以在灾民心中,苏家赘婿与安南王皆如救星一般的存在。
“映溧,你不觉得你夫君与旁人有些不同?”
岳归砚看着一脸幸福模样的好友,斟酌着提醒道。
她这些天除了派人着手调查当日遇袭的经过,还差人跟踪了这位苏家赘婿。
当日在闺房中的一幕幕,她事后想来越发觉得不简单。
且不谈夏仁精湛的点穴手法,单那应对危机时的定力就绝不是一般的儒修所能具备的。
虽说应对的手法和抉择颇有不妥,但她也确实无法想出更好的做法。
而且她心中隐隐有种猜测,只是暂时没得到证实罢了。
“我知道呀。”
苏映溧不是天真烂漫的苏灵婉,她心里多少是有杆称的。
但夏仁就是她的夫君,他们拜过堂,成过婚,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听说岳姐姐当夜来府上时跟我夫君闹了些不愉快。”
苏映溧看着柳眉微蹙的岳归砚,“姐姐若是方便说,便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说着,苏映溧扬了扬粉拳,好似在宣誓自己在苏府的地位。
“没有。”
岳归砚矢口否认,神色冷峻。
苏映溧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竟然恍惚间从这如刀般冰冷的女人脸上瞧出了几分羞恼。
“姐姐,唐掌柜来找你了,说是薛家答应捐赠粮米。”
苏灵婉从马车上下来,朝姐姐苏映溧兴奋招手。
姐妹俩俱是人美心善的可人儿,虽是富贵家庭出身,却见不得百姓疾苦。
是以这些天来,从来不通商贾之道的苏灵婉鞍前马后地帮姐姐打下手。
虽说没起到太多的作用,但小妮子活力满满的样子总是能让人会心一笑。
“岳姐姐我这边先去忙了,你若是有话想问,直接去便是。”
苏映溧冰雪聪明,哪能瞧不出堂堂神捕司指挥使今日一同与她来到城外,是有事情要找自家夫君相询。
有些话她不便旁听,便识趣退让。
不知从何时起,苏映溧已经习惯了自家夫君总是莫名其妙地与其他女性扯上干系。
与其小家子气,不如大大方方的,反而能彰显正宫气度,虽然这种想法也透着些许古怪。
……
与岳归砚想象地不太一样。
原本她以为,夏仁这个伪君子会端着架子,以书院学子的谦和形象给灾民们施粥,好赚取名望。
但现实却是,这个清秀到有些过分的书生扯着嗓子让后头的人排好队。
遇见仗着体格壮硕或偷奸耍滑插队的,他还会厉声斥责。
有些粗话生猛得像极了自己手底下那些个糙汉千户们平日里口无遮拦的腔调,哪有半分言谈得体的书生腔调。
此时此刻,夏仁正在跟一个衣衫褴褛,叫花子模样的拄拐老头大眼瞪小眼。
“老头,过分了哈,都吃了五遍粥了,还没够?”
夏仁将倾斜的木勺猛地插回粥桶,溅起的米汤在桶沿挂出白花花的痕迹。
“后生哟。”
老人把破碗往前一送,试图截住收回的木勺,皱纹堆挤的脸皱成苦瓜,“我底下有六岁稚童,上头还有八十老母。刚那几碗全给孤儿寡母送过去了。”
“老爷子,撒谎前好歹过过脑子!”
夏仁气得嘴角直抽。这老头少说也古稀耄耋之年了,还八十老母,六岁稚童。
况且,这老头重复吃粥也不避着人。
夏仁前脚给他打了一勺,他后脚就蹲到墙根去,三下五除二地将碗舔了个干净,转眼又钻回队伍里。
要不是眼下灾民数量还在可控范围,城里捐的米粮也尚充足,夏仁早想叫人把这满口胡柴的老头撵出去了。
“后生,你一个伙夫,这般小家气作甚,又不是吃你家大米!”
缺牙的老头见被拆穿,索性不再装了,手臂伸得笔直,将缺角的海碗朝天举着,摆出一副“你不给我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你才是伙夫!你全家都是伙夫!”
夏仁狠狠瞪老叫花子一眼,“还真就是我家的米,偏不给你吃!”
说罢,他抄起一米长的木勺舀了勺稠粥,绕过老叫花子就往后面送去。
老头哪肯罢休,端着碗就追,那只虽脏污却不见老茧疤痕的手死死跟着木勺。
两人一来一回,纠缠了好半天,竟是谁都奈何不了谁。
岳归砚站在一旁,本来还紧绷着脸憋着笑。
但她的目光很快被木勺和破碗吸引,观望着一拉一扯的二人,墨眉越蹙越紧。
“老叫花子,别耽搁其他老百姓吃饭!”
原本侍立一旁护卫的神捕司千户李虎见状,只当自家大人厌恶老头纠缠,便上前几步,作势要赶走。
“去去去,老头子我今天还就跟这后生杠上了!”
寻常人见了膀大腰圆,又身穿一身官服,并且背负双刀的神捕司千户李虎,自是有多远躲多远。
可老叫花子不知是没瞧见带着血腥气的壮汉,还是根本就没感受到威胁。
右手拐杖一挥,竟直接将李虎的大手拨了回去。
同时,他左手也没闲着,捧着破碗就去撵夏仁盛粥的木勺。
“老头,听不懂人话是吧,再不识相,休怪老子不客气!”
李虎只觉自己一时大意,竟被三寸丁的老汉给打了回去,顿觉失了面子。
当下上前一步,大手探去,就要去擒那老汉胸前的衣襟,将其当作拎小鸡般扔出去。
“你也想跟老头子我抢粥吃?”
老叫花子跟夏仁周旋了好半天,本就烦躁。
又见李虎这个不长眼的,三番四次干预,也是有些上火。
右手拐杖一架,顶在李虎的大手上。
李虎只觉一股猛力袭来,整个人竟倒飞出去,落地时更是身形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泥地里。
“老杂毛,敢耍你家爷爷,找死!”
李虎手掌拍地,如猛虎般鱼跃而起,背上双刀“锵”地出鞘,化作两道寒芒劈向老汉。
“哐当!”
金石交击之声震耳,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双刀李虎”只觉手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两柄大刀竟倒飞出去。
“还嫌不够丢人?”
岳归砚手持环首刀横立当场,冷冷瞥向呆立的李虎,“退回城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靠近。”
“是……是……”
李虎这才惊觉不对。
那老汉随手一拨便能让自己倒飞,怎会是普通叫花子?
若刚才那两刀真是对方硬接,恐怕断的就不是兵器而是手臂了。
他后怕地抹了把冷汗,踉跄着退向城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