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并未多留,在一片万岁声中起身离座,率先离开了校场。
犯官被锦衣卫拖走行刑,校场上的人群却久久不散,他们非要亲眼看见这群官老爷枭首才肯罢休。
和在场的百姓心情不同,那些被锦衣卫强行请来的豪族士绅,则是一个个失魂落魄。
他们都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蓉城乃至整个蜀地都要变天了。
皇帝对蜀地的掌控力远超想象,他不仅握有强大的军队,还拥有无孔不入的监察力量。
若是真想翻旧账,他能翻得底朝天,让整个蜀地的世家都不得安宁。
新政的刀锋是真会砍人的,而且砍得又准又狠。
任何试图阻挠新政的念头,都必然迎来皇帝的怒火。
于是,整个蜀地的世家都老实了。
几天后,蜀军开始接受改编。
整个改编过程由罗月娘和越云负责,李彻则接手蓉城政务,入驻了府衙。
此刻,他正端坐在府衙公案之后,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
李彻耐心地一本一本看下去。
身旁束手恭立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面容端正,气质沉静。
此人名叫魏祥,官居蓉城盐运使,品级不算顶高,位置却至关重要。
当然,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已故前蓉城太守魏训的族弟。
李彻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半个蓉城官场,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不可能全靠随行官员填充。
他需要熟悉本地情况的人,来帮助他处理乱摊子。
魏训留下的旧部,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魏训本人能力卓著,又治理蓉城多年,其旧部看在罗月娘的面子上,对李彻并不抗拒。
魏祥是魏训颇为倚重的族亲,又被委以盐运要职,自然成了李彻此刻重点观察的对象之一。
魏祥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但余光却难以克制地看向眼前的年轻帝王。
皇帝看上去如此年轻,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岁,可这几日展现出的手段,却让他感到深不可测。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族兄魏训已是人中龙凤,以一己之力将错综复杂的蜀地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即便是魏训,也完全无法和眼前这位相比。
啪——
一声轻响,将魏祥的思绪打断。
李彻将手中的公文合上,随手置于一旁。
随后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眉眼舒展开来。
连日审阅公文,蜀地的大致情况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魏训确是个能臣,除盐铁、羌蛮、世家等顽疾之外,日常的民政、赋税、狱讼等方面,都维持着相当的秩序。
账面不算好看,但也远未到崩溃,甚至有些方面还偶有亮点。
蜀地多艰,年年有羌蛮作乱,前任蜀王又是个不正经的,能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然而,更要命的是,那三个问题恰恰是蜀地的命脉所在。
如今世家被自己强行压下,可盐铁命脉和边境羌蛮却像两根深入骨肉的毒刺。
若是不拔出来,新政便是空中楼阁,强行推广下去也会变形走样。
李彻的目光从堆积的文书上移开,落定在魏祥身上。
“魏祥是吧?”
“臣在。”魏祥心头一凛,连忙躬身。
李彻温和一笑,示意他不要紧张:“你执掌蓉城盐务多年,盐铁之事你知晓多少?”
魏祥略一斟酌,谨慎回道:“启禀陛下,臣经办盐务一道,铁政则另有专司,臣不敢妄言。”
“那便先说盐。”李彻身体微微前倾,“朕原本以为,揪出周焕这些蛀虫,斩断了私售渠道,盐路自当通畅。”
“可这几日看下来,蜀地盐务之弊根本不在几个贪官,而在更深处。”
他拿起手中公文,递给魏祥看:“盐价时高时低,供应时断时续,品质混杂不堪,百姓民生、商贾流通,皆受其困。”
“朕翻阅旧档,发现症结主要在于盐源。”
“蜀地所用之盐,多产自南部山中盐场,而开采煮炼之事竟多赖外族僚人?一国命脉所系,为何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魏祥双手接过公文,只瞥了一眼便知晓了大概。
心中暗叹皇帝嗅觉敏锐,一下就抓到了问题核心。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回陛下,蜀地之盐十之七八产自蜀南群山之中,尤以几处大盐井为要。”
“开采、汲卤、煮炼的工匠,多是世代居住于该地的僚人,他们已经制盐数百年......前朝及更早时期,朝廷并非没有尝试直接控制,曾数次发兵夺取盐场。”
“然而,蜀南山高林密,瘴疠横行,交通极其不便。派驻军队长期戍守,耗费钱粮无数,士卒水土不服,折损甚巨。”
“而僚人熟悉地理,性情彪悍,稍有不顺便遁入深山,或勾结其他部落生事。几次反复拉锯后,朝廷发现直接占领成本过高,不如维持羁縻状态。”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盐井监?”李彻接口道,显然已看过相关记载。
“正是。”魏祥点头,“朝廷承认僚人对盐场的开采权,以相对低廉的价格,用粮食、布匹、铁器等物资,交换他们产出的盐。”
“如此,朝廷以较小代价获得了稳定的盐源,僚人部落也得到了生存物资,倒也维持了数十年的相安。”
李彻缓缓点头,这便是统治成本的问题了。
前朝军队也不弱,若是真想收拾一些羌蛮自然可以。
但打下来却不能统治,除了劳民伤财外没有别的收获,不是智者做的事。
魏祥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到了先帝时期,僚人承平日久,加上朝廷有意引导,靠近蜀地且与庆民交往较多的部分僚人首领,开始接受朝廷封号,移风易俗,其部众也逐渐下山定居,学习农耕,与庆民通婚。”
“对于这些僚人,我们称为熟僚。朝廷允许他们继续负责原有盐场的劳作,但会派驻税吏和少量兵丁监管,盐的收购价也略有提高,并开始尝试招募少数庆人工匠加入,以学习技艺。”
“为何不索性全部换成我们的工匠?”李彻眉头皱得更紧,“既然已渐同化,直接掌控盐井岂不更稳妥?”
魏祥苦笑了一下:“陛下,这里有个难处。”
“在那些盐场做工很难,尤其是井下的活计,更是异常艰苦危险,几乎每日都会死人。”
“按照旧例,朝廷并不直接支付工钱给僚人盐工,而是以劳役抵赋,以盐换粮,由他们所属部落整体结算。”
“部落头人抽取大部分,再分发给盐工家庭勉强糊口的粮食布匹,对于世代以此为生的僚人来说,这是一种传统。”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可若换成庆人百姓,谁会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蛮荒瘴疠之地,从事如此危险的劳作,却拿不到工钱?”
“即便朝廷强制征发徭役,也必是怨声载道,效率低下,逃亡不断。”
“何况,煮盐技艺多是僚人匠户世代相传,轻易不外泄,强行替换立刻就会导致盐产大跌,甚至引发冲突。”
李彻沉默地听着,心中越发沉重。
这就是古代,工人人权的人权极低,或者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却反而能保持平衡。
听起来荒谬,却是在特定生产力和社会条件下的最优解。
他无法用现代价值观去批判,因为他已经不是刚穿越来的李彻,会高呼‘人权万岁’对人贩子出刀。
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他要维持整个大庆的安定,只能牺牲一小部分人。
更何况,这些僚人严格上来说,还算不得庆人。
但这毕竟是受制于人,李彻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李彻总结道,“盐产不稳的根源,除了走私,更在于盐源本身被一群并非完全归心的僚人所把控,他们看似归化,实则仍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群体。”
魏祥被李彻直白的话震了一下,冷汗微微沁出。
他深深躬身:“陛下洞若观火,情况的确大致如此,那些僚人部落,与更南边深山中的生羌部族素有联系,互通婚姻贸易。”
“他们向朝廷输盐,也从南方换取山林特产,甚至在某些时候充当中间人。”
“所谓盐价起伏,有时是产量气候所致,有时也难免受到他们与南方关系的影响。”
公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阳光偏移,将李彻半边脸庞映得明暗分明。
良久,李彻忽然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蜀地疆域图前。
他背对着魏祥,缓缓开口道:
“疥癣之疾,可缓图之。心腹之患,不可久留!”
“盐铁乃国之重器,岂能假手于人,仰人鼻息?”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魏卿,可愿随朕走一趟蜀南群山?”
魏祥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陛下的意思是......御驾亲往蜀南盐场?!”
李彻神色平静:“不错,朕欲亲往蜀南,看清盐场真实情状,会见那些僚人首领。”
“光靠文书往来,这盐务的顽疾永远也解决不了。”
“朕要亲自去,把这道卡住蜀地咽喉的铁锁,给它彻底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