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太极殿。
册封典礼定在辰时三刻,但天刚蒙蒙亮,毛草灵就被宫女唤醒。今日她要正式接受大唐“国后夫人”的册封,这是唐太宗给予她的最高礼遇——既是对她这些年在乞儿国功绩的认可,也是弥补当年以“公主”之名送她和亲的亏欠。
“娘娘,该梳妆了。”为首的宫女捧来册封专用的礼服。
那是一套繁复的翟衣,深青色为底,上绣九对翟鸟,配以十二章纹。翟鸟用金线绣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这是皇后册封时才用的规格,李世民破例赐予她,意义非凡。
毛草灵在宫女服侍下穿上层层礼服,最后戴上九树花钗冠。冠上金凤衔珠,步摇垂落,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娘娘真美。”年轻的宫女由衷赞叹。
铜镜中的女子端庄华贵,眉宇间既有母仪天下的威严,又有历经世事的从容。毛草灵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十二年前那个穿着粗布衣裳、在青楼后院里偷偷练琴的少女。
那时候的她只想活下去,只想摆脱那个肮脏的地方。谁能想到,命运会给她这样一条路?
“时辰快到了。”内侍在门外通传。
毛草灵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殿外。礼乐声从太极殿方向传来,庄严而肃穆。
册封典礼的流程极为繁琐。从宫门到太极殿,她要步行经过三道门,每过一门都有礼官唱赞。沿途百官列队,羽林军肃立,所有人都向这位传奇的“和亲公主”行注目礼。
毛草灵走得很稳,步伐不快不慢,裙裾纹丝不动。这是她在乞儿国十二年练就的功夫——无论内心多么波澜起伏,面上都要保持从容。
终于,太极殿近在眼前。
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正中是九重台阶,台阶之上,李世民端坐龙椅,冕旒垂面,看不清表情。
毛草灵在阶前站定,按照礼仪三跪九叩。
“臣妾毛草灵,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李世民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带着回音。
礼部尚书展开诏书,开始宣读册封诏。那是一篇骈四俪六的华丽文章,赞颂她在乞儿国的功绩,表彰她“化干戈为玉帛,兴邦国于边陲”。
毛草灵垂首聆听,心中却有些恍惚。这些赞美之词听起来如此遥远,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她想起的却是那些实实在在的日子——在田埂上与老农讨论灌溉,在集市上与商人商议税制,在朝堂上与大臣争辩新政,在深夜里与慕容晟一起批阅奏章...
“...特册封为大唐国后夫人,享亲王俸禄,赐丹书铁券,永享尊荣。”
诏书宣读完毕。内侍捧来金册、金印,以及那面传说中的丹书铁券——那是免死金牌,是大唐给予功臣的最高荣誉。
毛草灵双手接过,再次叩拜:“臣妾谢陛下隆恩。”
按照流程,接下来应该是百官朝贺。但就在礼官准备唱赞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响起:
“陛下,臣有本奏!”
百官哗然。在这种庄严的场合打断典礼,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毛草灵循声望去,只见文官队列中走出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正是御史大夫魏征。
李世民抬手制止了要上前呵斥的侍卫:“魏卿有何事奏?”
魏征走到阶前,深深一揖:“陛下,臣并非要质疑册封之礼。只是臣听闻,国后夫人在乞儿国推行新政时,曾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虽出自孟子,但在朝堂公开宣扬,是否有违君臣之礼?臣请国后夫人解惑。”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魏征不愧是出了名的直臣,连在这种场合都敢直言不讳。
毛草灵心中一震,但面上依旧平静。她抬眼看向魏征,这位以敢谏闻名的名臣此刻目光如炬,直视着她,等待回答。
她知道,这不是刁难,而是考验。魏征在试探她——试探她的见识,试探她的胆量,试探她是否配得上这份荣耀。
短暂的沉默后,毛草灵开口了,声音清亮,回荡在大殿中:
“魏大夫问得好。臣妾确实说过此话,不仅说过,更在乞儿国推行新政时以此为准则。”
百官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毛草灵继续道:“但臣妾以为,此言并非违背君臣之礼,而是道出了治国之本。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君王只顾自己尊荣,不顾百姓疾苦,那么社稷难安,君王之位又如何稳固?”
她顿了顿,看向御座上的李世民:“陛下开创贞观之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不正是以民为本吗?臣妾在乞儿国所学所用,皆是大唐治国之道。魏大夫若认为‘民为重’有违礼法,那么贞观之治又当如何评说?”
这一反问,让魏征愣住了。
毛草灵趁势又道:“况且,臣妾所言‘君为轻’,并非轻视君王,而是说君王应当将自己的私欲放在百姓之后。这与陛下常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有何不同?魏大夫以敢谏闻名,不正是希望陛下成为这样的明君吗?”
魏征沉默良久,忽然深深一揖:“臣受教了。国后夫人见识卓绝,臣心服口服。”
他退回队列,再不言语。
大殿内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场意外的交锋震撼了——一个和亲公主,竟能在朝堂之上与魏征辩论,还让他心服口服!
龙椅上,李世民忽然笑了。笑声不大,却透过冕旒传出:“说得好。魏卿,你今日可算遇到对手了。”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这是极为罕见的举动——皇帝亲自下阶迎接受封者。
李世民走到毛草灵面前,抬手虚扶:“起来吧。你这番话,不仅回答了魏卿的问题,也说出了朕的心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朕要挂在寝殿里,日日自省。”
“陛下过誉了。”毛草灵起身,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不是过誉。”李世民认真地看着她,“你让朕看到,当年送出去的不是一个和亲公主,而是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开出了令人惊叹的花。”
他转身面向百官:“今日册封之礼,不仅是为表彰国后夫人在乞儿国的功绩,更是要让诸位知道——我大唐的女儿,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成为栋梁之材!”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高呼。
礼乐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恢弘。毛草灵在百官的注视下,完成了剩下的仪式。当她手捧金册金印走出太极殿时,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翟衣上的金翟仿佛要振翅飞翔。
册封典礼结束后,按例要在麟德殿设宴。但毛草灵以“旅途劳顿”为由婉拒了,她需要时间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回到住处,她刚换下繁重的礼服,内侍就来禀报:“娘娘,有位故人求见。”
“故人?”毛草灵疑惑,“是谁?”
“她说她叫苏小小。”
毛草灵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苏小小——那是她在青楼时的名字,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快请!”
来人很快被引进来。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衣着朴素但整洁,面容已见风霜,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秀美。
“小小...”毛草灵声音有些颤抖。
苏小小看着她,眼中含泪,却笑了:“我就知道是你。听说大唐册封了一位乞儿国皇后,又听说那位皇后姓毛,我就想,会不会是当年那个倔强的小丫头。”
毛草灵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好。”苏小小抹了抹眼泪,“你走之后不久,我就赎身出来了。用你留下的那些首饰,开了个小绣庄。现在生意不错,还收了几个徒弟。”
两人在窗边坐下,宫女奉上茶点后知趣地退下。
“你知道吗,当年你被选去和亲,楼里的姐妹们都羡慕坏了。”苏小小说起往事,“都说你运气好,能摆脱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你心里有多害怕。”
毛草灵想起那个夜晚,老妈子把她叫到房里,告诉她这个“机会”时的情景。她确实害怕,怕陌生的国度,怕未知的命运,怕自己伪装公主的事被揭穿。
“但我更知道,你不会认命。”苏小小看着她,“你从小就与别的姑娘不同。别人学琴是为了取悦客人,你是真的喜欢。别人背诗是为了附庸风雅,你是真的懂得。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丫头不该困在这种地方。”
“谢谢你,小小。”毛草灵真诚地说,“当年若不是你处处维护我,教我那些生存之道,我可能根本活不到和亲那天。”
苏小小摇头:“是你自己争气。我听说你在乞儿国做的事了——改良农具,疏通商路,还帮着皇帝打理朝政。楼里的姐妹们要是知道,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成了皇后,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两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眼中都有了泪光。
十二年,改变了很多事。青楼早已不在原址,当年的姐妹们也各奔东西。只有这份情谊,历经岁月冲刷,依然温暖如初。
“对了,有个人托我带句话给你。”苏小小忽然想起什么。
“谁?”
“陈嬷嬷。”
毛草灵一怔。陈嬷嬷是当年教她宫廷礼仪的教导嬷嬷,那个骂她“朽木不可雕也”的严厉老人。
“她还活着?”
“活着呢,身体硬朗得很。”苏小小说,“她听说你回长安接受册封,特地找到我,说如果见到你,替她道个歉。”
“道歉?”
“她说,当年对你太严厉了,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她没想到,你会有今天的成就。她说...”苏小小顿了顿,“她说,‘那丫头不是朽木,是块璞玉。老夫眼拙,差点耽误了她’。”
毛草灵鼻子一酸。她想起那些被罚跪的夜晚,想起嬷嬷手里的戒尺,想起那些苛刻到近乎刁难的要求。那时候她恨过怨过,但现在想来,正是那些严苛的训练,让她在乞儿国宫廷里少走了很多弯路。
“请转告嬷嬷,我不怪她。”毛草灵轻声说,“严师出高徒,若不是她当年那样要求,我可能连最基本的宫廷礼仪都学不会。”
苏小小点头:“我会转告的。嬷嬷还说,如果有一天你去乞儿国,她会为你骄傲。”
夕阳西下时,苏小小告辞离开。毛草灵送她到宫门口,看着她朴素的背影消失在长安街巷中。
有些人注定是过客,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出现,留下印记,然后悄然离去。但正是这些印记,构成了完整的人生。
回到住处,毛草灵收到慕容晟的第二封信。信是三天前发出的,算算时间,应该是她一离开乞儿国他就写了。
信很简短,只有几句话:
灵:
你走后的第一个夜晚,我失眠了。
忽然发现,没有你在身边,连批阅奏章都少了些滋味。大臣们今日议事时争吵不休,若是你在,定能三言两语让他们心服口服。
速归。
想你。
晟
毛草灵抚摸着信纸,仿佛能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那个在朝堂上威严的皇帝,那个在战场上果决的统帅,私底下却是个会直白说“想你”的男人。
她把信贴在胸口,望向西方。那里有她的丈夫,她的国家,她的责任,她的...家。
第二天,毛草灵向李世民辞行。
“这么快就要走?”李世民有些意外,“不多留几日?长安还有很多地方你没去过。”
“谢陛下美意。”毛草灵行礼,“但乞儿国还有很多事等着臣妾处理。而且...”她微微一笑,“有人在等臣妾回家。”
李世民明白了。他沉默片刻,道:“朕派羽林军护送你到边境。”
“不必了。”毛草灵摇头,“臣妾轻车简从就好。太过张扬,反而容易引人注目。”
“那至少让朕送你出城。”
这一次,毛草灵没有拒绝。
离京那日,李世民真的来了。他没有穿龙袍,而是一身常服,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像个普通的送行长辈。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杨柳依依。
“就送到这里吧。”毛草灵停下马车,“陛下请回。”
李世民看着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这个给你。”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龙凤呈祥的图案,温润剔透,一看就是珍品。
“这是...”
“这是朕当年大婚时,皇后给朕的。”李世民轻声道,“她说,这玉佩能保平安,促姻缘。朕与皇后携手二十余载,虽偶有争执,但始终相敬如宾。现在朕把它送给你,愿你和乞儿国皇帝也能白头偕老。”
毛草灵郑重接过:“谢陛下。臣妾一定珍惜。”
“还有这个。”李世民又递来一个卷轴,“这是朕亲手写的《帝范》,总结了这些年的治国心得。你在乞儿国推行新政,或许用得上。”
《帝范》是李世民亲自撰写的帝王治国指南,从不轻易示人。这份礼物,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
毛草灵深深一拜:“陛下厚恩,臣妾铭记于心。”
“去吧。”李世民摆手,“记住,大唐永远是你的娘家。”
马车缓缓启动,毛草灵从车窗回望。李世民还站在长亭外,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模糊。
长安城在身后远去,这座她生活了十几年、又离开了十二年的城市,再一次被抛在身后。但这一次,她没有彷徨,没有不安,只有归心似箭。
车行三日,到达潼关。这是长安的门户,过了这里,就真正离开关中平原了。
毛草灵下令停车,登上关楼。向东望去,是连绵的群山,山那边是中原大地。向西望去,是辽阔的平原,平原尽头是她要回去的地方。
“娘娘,起风了,小心着凉。”侍女为她披上披风。
毛草灵摇头:“我想再站一会儿。”
她想起十二年前经过这里的情景。那时她坐在和亲的马车里,偷偷掀开车帘,看着潼关在身后消失,哭了一路。她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长安的春天了。
谁能想到,十二年后,她会站在这里,以另一种身份,怀着另一种心情,看向另一个方向。
风确实很大,吹得她的披风猎猎作响。但毛草灵站得很稳,像关楼上历经风雨的旗帜。
“娘娘,您在看什么?”侍女好奇地问。
“看路。”毛草灵轻声说,“看回家的路。”
是啊,回家的路。从青楼到皇宫,从长安到乞儿国,从罪臣之女到一国皇后。这条路她走了十二年,走得艰难,走得坚定,走得无怨无悔。
而现在,她要沿着这条路回去,回到那个她亲手参与建设的国家,回到那个等她回家的男人身边。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洒满大地。毛草灵最后看了一眼东方的长安方向,转身走下关楼。
“出发吧。”她登上马车,“向西。”
车队再次启程,这一次不再停留。车轮滚滚,扬起尘土,在官道上延伸向远方。
车厢里,毛草灵拿出慕容晟的信,又读了一遍。然后她提笔回信:
吾夫:
已离长安,踏上归途。
此行收获颇丰,不仅得唐皇册封,更解开了多年心结。长安虽好,终是他乡。我的家在乞儿国,在你身边。
预计半月后可抵国都。这些日子,朝政之事就辛苦你了。待我归来,定与你分担。
另:唐皇赠我玉佩一枚,说是能保平安、促姻缘。我分一半给你,愿你我如同此玉,永远成双。
等我。
灵 字
于归途
写完信,她将李世民给的玉佩小心地掰成两半——龙凤正好分开,龙的一半她收好,凤的一半连同信一起封好,让信使快马送回乞儿国。
马车继续向西,穿过山谷,越过河流,向着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前行。
毛草灵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变换的风景。从关中平原到陇西丘陵,从汉人聚居区到胡汉杂居地,越往西,风光越显苍茫,却也越让她感到亲切。
这是她走过无数次的路,是她连接两个世界的纽带。每一次走过,都有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感悟。
而这一次,她心中只有两个字:回家。
十二年前,她被迫离开,心怀恐惧。
十二年后,她自愿归来,满心欢喜。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成长。从被动到主动,从茫然到坚定,从寻找归宿到成为归宿本身。
马车颠簸了一下,毛草灵从沉思中醒来。她掀开车帘,看到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熟悉的轮廓——那是乞儿国的边关城池。
“快到了。”她轻声说,嘴角扬起微笑。
是啊,快到了。那个有慕容晟在的地方,那个她倾注了十二年心血的国家,那个她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家。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万丈。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载着归心似箭的皇后,奔向等待她的君王,奔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凤还巢,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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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第07章 完】